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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作品:作家塞壬:回到命运的流水线上
2023-04-07 09:00:00  来源:新江苏·中国江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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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塞壬:回到命运的流水线上

2020年春天,塞壬隐匿作家身份,应聘东莞的一家电子工厂,以黄红艳的名字,在流水线上扎扎实实工作了一个月:穿便装、吃食堂、住女工宿舍、不准离开厂区……

彼时,肆虐的新冠病毒似乎并没有影响世界工厂的运作。在东莞,很多工厂从来没有停工。因为封闭式管理,整个工厂,既无人外出,也无人进入,病毒似乎就隔绝在外。

一个月满后,因为担心要交社保而泄露身份,塞壬不得不辞职。这段“卧底”经历被她写成散文《无尘车间》,发表在《天涯》杂志,引发热议。

她的书写,当然有着某种沉甸甸的痛感,可她也看到了这些现代化工厂对所有人敞开的“慈悲”与宽阔,看到了新工人群体身上的责任和承担——正是他们,默默无声地维系着时代经济根部的运转。

现代快报 陈曦

永远对你敞开怀抱,你永远不会走投无路

虽然贴着“打工作家”的标签,但塞壬一直从事白领或者相当白领薪金的工作,从来没有过流水线体验。

“作为一个东莞作家,这是非常遗憾的缺失。有那么好的资源、环境可以去体验,你为什么不去?”

深入一线还有一个原因,写作遇到了瓶颈,情感陷入麻木状态。她希望通过真正地身在其中,唤醒麻木的情感,让血液重新滚烫起来。

人们总是用同情悲悯的眼光去看流水线工人群体,但从一开始塞壬就不相信,他们是一直处于痛苦悲伤的状态。

比起靠天吃饭的农民、下黑矿的工人,东莞的工厂条件要好多了。没有日晒雨淋,夏天有空调,所有的工作都是手上的活,不挑不扛。即使黄红艳这样的新手,一个月也能挣到5000元。

“唯一的可怕在于,坐在那里时间太长了。5000元工资将你一个月的时间牢牢固定在流水线上。”

“很多人都在抱怨‘996’,但工人最关心的问题就是有没有得加班?加班才有更多的钱:平时工作10元钱一个小时,工作日加班15元钱一个小时,周末加班20元钱一个小时,国家规定的节假日是三倍工资……所以谁都想加班赚钱。”

“而且,中国工人太了不起、太聪明了。按照标准操作,完成一个产品的标准时间如果是5秒,但是中国工人通过自己的经验和熟练程度可以缩短到3.5秒。在保质保量地完成任务的间隙,还有点时间‘摸鱼’休息。”

在塞壬以往读过的那么多的打工作品里,极少有作家提到,选择流水线并不是一种最坏的人生。那些文字里满是愤怒、屈辱、怨恨、不公和不甘。塞壬深信,这些痛感是真实的。但是,这份工同样有平凡的快乐和心安的自足。“明码标价的薪酬,精确到每一个工时。永远对你敞开怀抱,你可以吃饱饭也可以睡得安稳。”

一条咸水鱼掉进了淡水里

工厂像一把伞,为人们遮风挡雨。所以这里总是汇集一批年轻的面孔,他们既担心微薄的工资无法支撑住漫长的人生,也担心离开工厂去创业容易走向歪门邪道。他们不安于流水线,却在四处碰壁后又选择回到这里。

这里积聚更多的是那些极具忍耐力的中年人。人到中年,经过了内心的挣扎搏斗期,他们像牛一样沉默、踏实、忍辱、心如止水,只计算自己每次加班的所得,比如70元一个月的全勤奖,过了实习期的1000元奖金……

组长、拉长这些“领导”即使口吐脏话,也还是会努力想办法为下属止损。当黄红艳因为上班打卡迟了几分钟要失去全勤奖时,拉长主动为她出具开脱证明;当黄红艳决定辞职,却又没法按照厂规提前十五天告知,因此不能得到这个月工资时,他们集体千方百计地游说,最终为她争取到了应得的工资。

这就是工厂的“领导”,虽然他们会因为有“权力”而凌驾他人、恶语相加,但他们和工人是利益共同体,他们不会忘记工资乃工人打工的根本目的。打工赚工资天经地义,至于骂人不过是语言的游戏,工人也学会让恶语像耳旁风。

以普通工人的肉身参加流水线上的劳作,却以作家的心灵审视、思考和感受这一切。塞壬时时面对着卧底般的身份错位。

初来乍到的她在车间工作群里发了100元红包,却立即招来拉长助理的质问:“你想干嘛?!”

“因为那个群里从来没有人发红包,只会讲昨天的产量、今天的安排、明天要把料提前领到车间……100元红包无异于一个‘炸鱼行为’。”

在工人们眼里,70元全勤奖等于“白捡”,扣掉会很可惜;100元抵半日工资,所以谁也不会轻易抛掷。但对塞壬来说,100元红包无所谓,甚至5000元工资要不到也不算是重大损失。

“我的生活背景,决定了当我掉入那个环境之中,就像一条咸水鱼掉进了淡水里,种种剧烈的冲突不可想象。”

一个月的流水线生涯,塞壬像一个偷拍者那样描摹出原生态的流水线场景,还原他们的生活状态。

“作为亲历者,我感受到我的精神仿佛掺进了一种异样的东西,它厚重、热烈、激昂,它让我更加强大、开阔。我看到人生的上限有了更多的可能,下限有了稳当的托底。对于我以后要走的路,要选择的活,我似乎可以无所畏惧。我害怕什么呢?即使是失败,我还有最后的归属地,那儿的门永远向我敞开。”

一份每天都可以收获干货的工作

诚如评论家申霞艳所说,《无尘车间》让她感受到,塞壬的书写与打工者书写打工文学时的态度有了很大的不同。工厂的意义,工作给人的价值,给生活方式带来的变化亟待重估。而我们看待城市文学、打工文学,也亟需建立一种真正的现代视角。

参与真实的社会生活,也让塞壬重新找回了心灵的感知力。

从去年夏天开始,她又体验起了日结工的生活。“168块钱一天,一天工作12小时,当天收工后结钱。钱到手的那一瞬间,有一种实实在在的快感。”

东莞的日结工市场一直很旺,这是因为它修复了东莞制造业的一个Bug:工厂每到旺季,需要赶进度。但每年的旺季只有数月,招那么多人来,要办社保,要提供住宿,成本太大。到了淡季,不需要那么多人,把人辞掉,会很麻烦。何况没有一家工厂能在短期内招到足够的工人。所以每到旺季,工厂会把产品的外包装环节甩给中介,让中介找日结工来做。

对于东莞制造业长期存在的这个Bug来说,日结工是不可或缺的。而且每个行业旺季时间不同,有的在第一季度,有的在第二季度,有的恰恰是在年关,这就意味着一年四季日结工都有充盈的市场,不存在没米断炊的情形。

半年多的时间里,塞壬体验了施华洛世奇代工厂、五金厂、狗链厂、鞋厂、玩具厂、印刷厂、音响厂、模具厂、电子厂、电子烟厂……每一天,接触到的都是新的人、新的环境。

“首饰厂的副总是一个穿亚麻衬衫、戴手串的文艺中年,我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脱口而出:你用的冥府之路啊。副总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写满吃惊:两千块一瓶的香水,李佳琦带货的爆款,一个打工的人怎么知道的……”

冲突每天都在发生,新鲜的感受亦如潮涌。因为容纳了更多不同工厂的体验和场景,塞壬相信《日结工》会是一部比《无尘车间》更丰富的作品。这两部作品将合成一部非虚构长篇出版。

塞壬说,即使不写《日结工》,她也打算将这份工作长期做下去。“相比流水线,这是一个每天都可以收获到干货的工作。”

想象力的根应该植入生活的沃土

三十岁之前,塞壬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名作家。她的家乡在工业重镇湖北黄石,高中毕业后进了当地国有冶钢厂做工人。厂里有四套班子,有公检法,有自己的学校、医院、电影院、文联、作协、报纸、电视台,架构跟黄石市里一模一样。冶钢职工在当时是很荣耀的身份。她在厂里自考了大专文凭,后又转岗成为厂报记者。到了1998年,工人们开始担心失去饭碗,塞壬通过考试成为当地日报的记者,因为“同工不同酬”得不到解决,2000年她辞职南下广州。

在珠三角漂泊十年,最大的转变是她居然成为了一名作家。这不是她人生规划的路线。她在职场打拼过,曾经是一个出色的职业经理人和媒体人。但她越来越发现,职场模式不适合她,她只能干那种独自完成、不需要听命于任何人的工作。一年换五六个工作成了家常便饭。渐渐地,她被边缘化了,只能靠承接外包的策划与文案工作为生。

2004年她在深圳,那个时候网络正流行文学BBS,当她对付夜晚的时间开始码字之时,完全是出于表达的欲望,实际上是写给自己看的。她把这些文章贴到天涯论坛上,居然获得了很多的点击与回复。有朋友劝她投稿,在一投必中的投稿生涯中,她的生活完全改变了。慢慢地,写作成了她生活的全部。

2008年,塞壬凭散文集《下落不明的生活》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这是该奖项“新人奖”首次奖给散文作家。同年塞壬被引进到东莞长安,成为长安镇图书馆的一名工作人员,从此终结了流离游荡的生涯。

长安是一个年产值800多亿、排名全国前三的(县级)镇,经济发达,重视文化,招揽了各种类型的文艺人才发展当地文化。“东莞的很多镇都是这样,有了钱就繁荣文化。”对于塞壬此次“下生活”,东莞作协也给予了大力支持。

塞壬和同为在东莞社会上成长起来的诗人郑小琼、作家王十月过从甚密。后者作为“打工文学”的领军人物,已经实现了身份跃升,由曾经的流水线工人蜕变为主流作家的中坚力量,在省级文学期刊担任着领导职务。相比之下,还在镇上写作的塞壬“挺失败的”。但她并不失落,因为现在的生活已经足以支撑她的写作。

“对于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说,即使成为皇亲国戚,也改变不了写作本身。但我坚信有好的物质条件才能够保障写作,如果每天为生存担忧,你的焦虑会让你对文学的忠诚大打折扣。中国百分之九十九的作家是过着安定的生活,然后继续写作着。”

一个通过写作改变了命运的作家,主动选择重返打工生活来成全写作,塞壬的做法对于很多作家来说都具有非常重要的启示意义。那就是,不能迷信自己的想象力,想象力的根应该植入生活的沃土。

塞壬相信,只要不断参与现实生活,她的写作就永远不会有枯竭的一天。

关于散文中的虚构:

心里有光就不虚构绝望

塞壬说,她写,一定是现实的什么东西硌着她了,入侵她了,让她难受了。是倾诉的欲望让她走向了写作,也决定了她以一个散文作家的面目出现。

“倾诉这个东西,如果写成小说,就好像是在讲别人的事情。诗歌也不适合,诗歌的凝练性和张力太强,不适合一泻千里娓娓道来。写我自己的经历,写我对这个世界的感受,这个文本只能是散文。”

有人把“真”奉为散文的文本标准,但在塞壬看来,写个人经历的散文,即使它的真情实感打动了你,但从写作上来讲,其实并没有多高明。“丑陋、低俗、平庸,它们也一样很真啊,真,跟善恶美丑没有关系。”

即便《无尘车间》《日结工》这样可以当作新闻去读的文字,其中亦有作家虚构和进行文学处理的部分。“一个人是否真有那么大的恶意或者善意?拉长会帮你止损,不会真扣你的钱,这是真的;但是她态度恶劣,现实中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也是真的。这两点能够统一在一个人身上吗?太可以了。”

塞壬所理解的文学应该给人温暖和慰藉,应该具有人性之光。“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虚构什么样的故事。你心里有光,就不虚构绝望。”

 

塞壬,原名黄红艳,1974年出生于湖北,现居东莞长安。已出版散文集《下落不明的生活》和《匿名者》两部。2004年下半年开始散文写作,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天涯》《花城》等刊物;作品入选各类年度选本及排行榜;曾两度获《人民文学》年度散文奖;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提名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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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孟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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