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出门远行
宋世明
我老家在连云港赣榆县乡下农村，我十八岁前从没出过远门，确切地说，没有出过县城。
小时候，最熟悉的故事是孙悟空大闹天宫，最熟悉的地名是花果山。孙悟空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在孩子心中，很远很远，不过到底有多远呢？实在只是一个数字，两只胳膊伸直了都比划不过来。而花果山就在我们家乡：东胜神州傲来国界，“国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名山，唤为花果山。此山乃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自开清浊而立，鸿蒙判后而成，真个好山!”
夏夜乘凉，大人们讲述去花果山的见闻，比如买松树啊，拉石头啊，遇到了什么山民，什么地方过的夜，来回走了多少的路，拉松枝的毛驴车怎么翻的车，等等。有的讲，有的补充，甚至细节处起了争执，辩驳个不休。桥下水静静地流，桥头人语时高时低，天空星星低而闪烁，我坐在石阶上常常出神地想，大人们说的远方究竟有多么神奇啊，我长大了能去看看就好了。童年在这样的山海传奇中成长，可惜却从没有去过花果山，哪怕是去旅游一下都没有。作为农村孩子，我们日常旅游的方式就是沿着村头两侧的树林，一直向前走，向前走，直到走到天黑，太阳忽然坠落下去，才又惊惶而又莫名兴奋地掉转方向回头。
在我那时的地域概念里，花果山应该在东方，至于南京，那应该向南了吧。至于更远的上海，那概念就只能印在手提皮包上。吃公粮的公家人手里提着上海牌提包，客客气气地和村民打招呼，那是我对上海的最早印象。作为上个世纪更前的时代，我们乡下人的方位识别方法很独特。如果说如今的高德地图是从太空中俯瞰大地，那么，我们村的人民就是以本村为中心，坐北朝南，以雷达扫描的方式指向远方。大人们都喜欢用这样的语调谈论一个位置。每逢遇到远方来的人，他们慢悠悠地问：哪边的？陌生人要是说：七里村的。大人们就会哈哈笑：我去过，买过树呢。在村头王家借过锯子。陌生人要说：南京的。大人们就默想着，点点头，问：哪个方向？陌生人挠挠头，他也不知道在哪个方向。他走了大路，转过小道，又爬上了丘陵，最后穿过了平原，经过了海边这个小镇，他早就望不见南京了。大人看着陌生人替他着急，朝他来的方向使劲眺望，最后说：应该在东南吧。陌生人干脆点头说差不多，又说对，是东南，就日头升的那地方。大人们点点头，远处有块叫南京的地儿就落实了。这两种看待世界的思维方式，说不出哪个更优越，只能说：从前很慢，留下了想象的味儿；现在很准，不留丝毫的余地。
到上高中，我出了乡镇，住进了学校。学校旁有一条国道，大卡车每天都轰隆轰隆驶过去。望着它们怒奔而去的身影，我不由地想，要是我像铁道游击队一样的扒了上去，跳进了车厢里，它们会把我拉向哪里呢？那个未知的地方会不会很可怕呢？后来看了铁凝的小说《哦，香雪》，少女香雪站在铁轨旁边眺望远方，我忽然理解了她在想什么。而看了余华的小说《十八岁出门远行》，我倒没有那么多的共鸣。或许余华写的是小镇青年看待世界的荒诞感，而我，一个乡村青年，最渴望的却是从小镇出发，向着远方前行。
十八岁那年，我开始了人生第一次出门远行。揣着大学通知书，我在一个大清早坐上了汽车，沿着学校旁的那条国道，颠颠晃晃开到了连云港火车站。清晨，一切都还没有苏醒，候车厅里忽然涌来了那么多陌生的脸，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震惊”。姑父帮我买票、检票，他当过兵，是我们家族里乘过火车的人。坐进绿皮火车的那一刻，我转头看向了窗外，新浦火车站几个字挂在前方，“买下一张永久的车票，登上一列永无终点的火车”。许多年后，读到了加西亚马尔克斯写下的这段话，我立刻就想起那个薄暮的早晨，那火车启动时候强劲而又神秘的撞击声。
这本是一次充满希望的旅行，可是中间出了点小乱子。火车快到徐州，我想上洗手间。我已经憋了很久了，观察了好几次，终于知道了卫生间的方位。于是，在一个人从里面出来后，我赶紧钻了进去，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完了事，我长出了一口气，推门想出去，可是门关得紧紧的，怎么推都推不开。那时候的绿皮车铁门很重，里面是扳手一样的插销。惊慌之间，我越急越推不开。火车轰隆前行，窗外树梢掠过，脚下裸露的空隙里，地面铁轨间的枕石刷刷掠过，清晰可见。简陋逼仄的空间更让我产生了幽闭的惊惧感，于是我开始拍门、叫人，可是谁又能听得见呢？最后我倚靠在了一角，什么叫身不由己？绝望正在一点点漫上来，我已经打算让它攫住我，拉到那未知的地方。忽然，门开了，一个男人探头进来问：你好了没有啊？我像见到了亲人一样，真想扑上去抱住他，可是那时候，我只是小声说了一句：好了。夺门而出时，我再次看了一眼那扇门，原来它是往里拉的，不往外推。看来，人生，除了推门之外，也要更多替自己、替别人拉拉门。
十八岁那年的糗事没有给我造成任何阴影，相反，它还让我更喜欢坐火车出行，看人，看事，看风景。
如今，江苏境内的高铁已经四通八达，想去哪里，两三个小时都能直达了。当然，唯一有点遗憾的是，连云港过去长期在交通方面被忽视，错失了很多发展的机遇。好在这两年开始奋起直追，2018年12月26日，青盐铁路、连云港新火车站同步启用，连云港真正迈进“高铁时代”！我的老家赣榆也结束了没有火车站的历史。随着沿江铁路的铺设，连云港可直达南京乃至全国各地，高铁一定会把家乡的山海传奇故事带给更多的人，而我十八岁前的梦想早已经跟随当年的绿皮火车消失在了那个清晨的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