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上是哪里
张晓惠
油光锃亮的香肠从架子上取了下来,乳白晶莹的年糕用食用袋包了起来。老田和筱梅阿姨忙里忙外,连门前花园里的青萝卜也拔了出来。
是阿红她们要回上海啦?哦哟,上海哪样买不到啊!邻居阿姨笑。
可屋里厢小人说,就是姆妈这的好吃呢!筱梅阿姨几分高兴几分不舍:年年盼过年,年年忙过年。可这春节几天一晃就跑走了,宝贝外孙女红着眼圈不想走,女儿女婿要回陆家嘴上班的呀。
每年在盐城还是在上海过年,早早就开始商量。两个女儿在这农场初中毕业,先后都去了上海读高中、大学,就都留在上海工作了。这也是绝大多数上海农场人的生命走向。老人们有的跟着子女去了上海,也有的与老田一样,留恋这块自己生活、劳作、守望了几十载的地方,只是过年、过节才去大上海。
被称为“北上海”的上海农场,上世纪五十年代是新生的共和国为清理大上海而建,为在黄海边“建一个布尔什维克式的农庄”(上海第一任市长陈毅语)而建。共和国建设的几十载岁月中,几代北上海人的栉风沐雨劳作奉献,这片当初荒无人烟的盐碱滩已是成果丰硕,为上海提供着优质粮油与农产品,名副其实地成为上海的“菜篮子”“米袋子”。
如果说,这块50万亩的北上海“飞地”,是上海人在盐城的“大根据地”,那么,更多的是,盐城人去上海。
曾经的黄海边,盐碱滩上寸草不生,海浪的倒灌与海水的侵蚀,令靠天吃饭的庄户人家衣不遮体、食难果腹。挑着筐拎着包袱成群结队,前往那没有苦涩海水,听说能捡到黄金的大上海讨生活。到了上海也只是做苦力,大人拉黄包车、小孩子衣衫褴褛拾煤渣。这是在该命运下苏北盐城人的又一次大迁徙。
一代一代的繁衍与春风秋雨,“阿拉”上海人的血脉中有着许多苏北盐城的根。那年那月,“下只角”老闸北区与杨浦区的窝棚中居住的盐城人不要太多哦。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上山下乡中,不少父母为子女选择来盐城:他姨奶奶、他叔伯兄弟都在盐城,十六七岁的孩子有个亲戚照应总是好的。盐城人哪个说不出自家有几个在上海的亲戚呢。
至今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去上海文艺出版社,洽谈书出版之事,住在出版社楼下的小招待所。一日回来迟了,招待所的老阿姨板起脸来批评:在外面吃过了?外面东西干净是伐啦!我说没有吃饭呢。钢精锅里的鸡汤咕嘟嘟地,瞬间,鸡丝小馄饨,排骨年糕放到了眼前。侬从啥地方来的啊?得知我是从盐城来的,坐在对面的老阿姨笑出满面菊花:盐城来的?我老家是滨海正红乡的啊!就是那个在上海牺牲了的顾正红的老家。我老嗲当年是逃荒到上海来的呢。老阿姨的上海话即刻变成了滨海口音。
盐城与上海,延续着几代上海人、盐城人的念想,植入了亲情融进了血脉。而对苏州城的忆念与眷念,对于盐城人来说,就来得更为悠远与刻骨铭心。
在盐城的大街小巷走,随便拦住一路人你去问:祖上是哪里?
盐城的老人喝着早茶笑眯眯地说:祖上是苏州洪武赶散过来的啊!不少人家的家谱上,都是写着“祖籍,苏州或是平江府”。据《盐城县志》所载,朱元璋登基后不久,为了报复苏州、松江、湖州一带王府绅民对张士诚的拥戴,遂以移民垦荒为由,将王府40万人丁驱赶到苏北市,在黄海边开始了垦荒晒盐。“船载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热;晨烧暮烁堆积高,才得波涛变为雪”,是盐民彼时彼地苦难生涯的真实记载。
现在苏州的七里山塘,那承载着苏北移民浓烈思乡之情的朝宗阁,那寻根广场上大小各异的99个“根”字,记载着洪武年间,被从阊门遣散去苏北的人们,对故土平江府深深的眷念。还有那古码头窄巷子中盐城人开的“寻根驿站”“寻根饭店”,用盐城话问上两句,乡音对答中迎上来的是亲戚般的笑脸……
水远路长,时代更迭,当年洪武赶散苏州阊门的哭天喊地,向上海逃难人们的舟楫橹声,都已化为遥远的记忆。但盐城人络绎不绝地向苏州向上海流动,从古至今。盐城市在全国净流出人口最多的30个城市中名列第23位,常年有逾百万人在外,其中相当一部分在上海、苏州、常州等地经商、务工。
上海、苏州流动人口的第一来源地都是盐城。数据统计上说明,越靠近上海的地区,因本土经济相对较好,人口的流动欲望也就较低。但也许还有更深层次的关系:上海与盐城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血脉渊源,祖上是苏州府的真实记载与望乡情结更是一个不容忽略的因素。
盐城人对上海的闸北、杨浦,苏州的平江府、阊门有着强烈的、与生俱来的亲近感和认同感,这种亲近感和认同感持续了百余年。上海的闸北、杨浦,见证着盐城人在老上海棚户区的胼手胝足,踏黄包车、捡煤渣、纺织厂里讨生活,目睹现在的盐城人的身影活跃在上海与苏州的高楼大厦之间。一代又一代盐城人在这些原不属于他们的城市,摸爬滚打,生命开花结果。
盐城于上海、苏州,连接着代代相传的生命本源;
上海、苏州于盐城,有着一代代盐城人,对美好生活的梦想与希冀。
以前的大上海总是称盐城人为“江北人”。盐城人去上海,是“上上海”;上海人来盐城,是“去乡下”。盐城人怀念祖上的苏州,言语间都有“一梦到苏州”的俚语。
改革开放以来,大上海、新苏州更加的繁荣开放、包容兼蓄,现在许多盐城人在上海,融入了大上海。“好想好想家,愿在这里我们能找到共有的——家!”这是“盐城人在上海”论坛上的第一行字,很醒目。
上海、苏州的朋友每每谈到盐城:盐城真是个适宜人居的地方!
侬那个地方空气质量好!
春日里,阿拉去盐城的荷兰花海,真是漂亮!
盐城的荷兰花海,春日里3000亩郁金香灿烂绽放,秋风中无数株百合花香飘万里。春夏秋冬都有上海、苏州的游客来这里观光。我曾遇见一位曾在这片土地上,插队生活八个年头的上海汉子,在蓝天下在花海间,伸展双臂深呼吸泪水盈眶:这风儿都是香的啊!
如同上海、苏州的高楼大厦有着无数盐城人的心血与汗水,这竞相绽放的花儿朵儿,也积蓄着几代上海人的劳作奉献。北上海的田老先生眼神凝重悠远:1950年,我们第一批从上海来的8000多人,从上海乘火车到镇江,再改坐木船十几天,就是从新丰这块土地上的岸!
现在的许多盐城人在上海、苏州工作,长三角公共服务共享化加快推进,跨省异地就医直接结算,养老保险待遇领取资格网上协查认证等等,为流动的人们带来很多便利。随着盐通——沪通高铁的建设加速、开通的指日可待,盐城到上海、苏州300公里左右的路程,一个小时都将抵达,成为苏北融入长三角的最便捷通道。“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慨叹,在当今是不复存在了。长三角加快“无缝对接”,共建共享,优化服务供给等政策构想,更为无数渴望更好发展的盐城人,拓宽着实现梦想的平台、空间。
生命的交接与相缠,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一代又一代人永远在路上。
“爸爸和妈妈,会说两地话,
外婆你说‘侬’,我们称‘阿拉’;
爷爷在盐城,要我喊‘嗲嗲’,
盐城连上海,都是我的家,
田园摘鲜果,晚上住大厦。
阿拉带着我‘嗲嗲’,
盐城上海‘过家家’……”
阿公,来上海家中哦!搂着老田脖子的外孙女,过完年要回上海了,依依不舍地唱起北上海很多孩子会唱的童谣……
府上在哪里?
在盐城?在上海?在苏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也许哪一日,再有人问我们的下一代,下下一代,他们会不会告诉你:“府上在长三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