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祭
戴军
在我看来,所谓大智者,大抵有两种,一种是参透了世间的因果历律之后,将其发挥到极致,继而闯出一番惊天伟业来。另一种也是洞悉了世事人情,却始终秉持一份率真,一份纯美,不为俗世所浸染,日久弥坚。毫无疑问,蒋蓉属于后者。
其实,我们都曾拥有过这样的率真与纯美。就像婴儿降生时都带有母亲强大的抗体,以帮助其度过最无助的时光。然而,随着逐渐能从外部世界摄取养分,这种与生俱来的禀赋便日益萎缩了。
但蒋蓉不是。
我想有两种可能,其一,她是女子。其二,她有着常人无法企及的人格定力。
我愿意相信,爱与美是上天赋予女人的特殊基因,它们互为因果,结成一笔前世的债,让女人为之执着,痴狂,不顾一切。这样汹涌的洪流始终在女人的血管中激荡、奔突,演化成势不可挡的激情与冲动,从母性崇拜的远古一路走来,与每个时代的审美诉求碰撞、交媾,催生出一个个斑斓的温情世界。美人,红颜,粉黛,钗裙……这是环肥燕瘦的年代里女人的身份识别码,深深地烙上了男性霸道的目光,但不可否认,它们是美的一种表达。
贫穷与灾难也阻挡不了女人追梦的脚步。在一贫如洗的困顿中,仍然能从喜儿的红头绳上发现它;在硝烟弥漫的严酷中,仍然能从女战士枪口的一束野花上看见它;而在狂热年代,还是能从收了腰身的绿军装、刻意翻出的花衣领上找到它……这个让女人永远欲罢不能的梦境如小草一般,总会掀翻瓦砾,穿透岩石,倔强地滋长起来。
如此看来,蒋蓉之钟情紫砂,实为听从命运的召唤,而那些美轮美奂的花器,也不过是她女人梦的衍生。她用它们来报答春的感召,展现生的奇迹。
愁云惨淡的年月女人尚且如此追梦,一旦风调雨顺,女人梦的精灵便会在一夜之间变幻出一个醉人的世界。如今,走在大街上的女人个个都是无师自通的形象设计师,看一眼她们眉宇间的自信,你会感叹,美之于女人犹如水之于鱼儿。
但如果仅止于此,那至多不过是个热爱生活的普通女人,她对爱与美的领悟与表达,也不过给庸常岁月增添了一抹亮色,与真正的艺术有着天壤之别。而帮助蒋蓉跨越这道分水岭的,是她从大自然中获得的感悟。
自然不仅是人类生存的空间,更是孕育人类的母亲。可是很多时候,我们却忘记了这个简单的道理。但蒋蓉不是。出生于潜洛乡间的她就像一株朴实的银杏,越是向上攀升,根越深深扎向大地的怀抱。
自然像一本有色有味、鲜泽动感的教科书。这里没有坚涩的理论,没有刻板的说教,每翻开一页,质朴的生活哲学便像清澈的甘泉,喷涌而出,沁人心脾。蠡河清流,蜀山苍柏,烂漫山花,啾啾鸣虫,是蒋蓉相知相守的伙伴;清风明月,朝晖夕露,四季烟云,皑皑白雪,是她频频叩访的贵客。她时而与它们尽情嬉戏,时而与它们倾心交谈……她深深感到,只有蹲下身子,凝神屏气,才能听到花的心事,了解草的快乐。而人类也只有蹲下身子,回归自然之子的本色,才真正走向了成熟。
生命是最可宝贵的,而生命又是不分贵贱的。在蒋蓉的花器世界里,大到水牛松竹,小到鸣虫飞蝶,皆自在自得,和睦相处。在她眼里,生命无论大小,无论长短,都由造化的浓浓爱意、脉脉温情点化而来,是这个世界值得留恋的根源。人们惊讶地发现,正因对生命本质的参悟,蒋蓉一生的作品积集在一起,就是一曲荡气回肠的交响,爱与美的主旋律是如此鲜明而绵长。正是有了对生命个体的珍视,蒋蓉才有如此神奇的力量,不仅将一生的坎坷默默担下,且能了无痕迹地转换成对爱的礼赞。鲁迅先生说自己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而蒋蓉,拥有将怨恨涤尽,只留感恩的胸襟与气度。这一切,使得她那些看似童趣盎然的花器力作,有着一份曾经沧海的厚重之美。
自然也是一幅令人痴迷的画卷,在时间老人的手中渐次打开。昼夜更替,带来林间晨曲、渔舟唱晚的轮番上演;四季轮回,带来树木易装、花草更迭的无穷盛景。自然以其魔幻般的美诱惑着蒋蓉,令她时时被生命丰满而盈润的质感所折服,沉醉其间,物我两忘。
带着这样一份沉醉与忘我,一团团紫泥在她手中便有了灵性。荷叶尽情地舒展臂膀,牡丹恣意地绽放笑靥,月色如水,蛙声阵阵……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人间仙境,在蒋蓉的壶中天地间,他们如愿以偿了。
唯美是蒋蓉作品几十年一以贯之的风格,这缘于她是个不折不扣的顽固的理想主义者。对于美超乎寻常的敏感与苛求,练就了她一双挑剔的眼睛,也使每一次创作都像是对自我极限发起的新一轮冲锋,充满惊险与刺激。让她兴奋不已,也疲惫不堪。终于,和着汗水、蘸着心血雕琢而成的美景,被熊熊的窑火永远定格在那个惊艳的瞬间:玉臂般光洁细腻的白藕有着凝脂一样的色泽;粉粉的碧桃毛茸茸的,少女一样的红晕从桃尖慢慢向四周漾开;圆润而饱满的荷瓣在夕阳下泛着雍容的金色;鲜黄的枇杷已悄悄成熟,它们羞涩地挤在一起,期待着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
这样一股不可遏止的唯美潮流在《芒果壶》这里达到了高潮。这是一种浓而不艳,丰而不肥,青而不涩,熟而不衰,烈而不喧,情而不色的大美。分寸的拿捏凭借的不再是壶艺的精湛,完全是人格精神的纬度了。
年岁渐长,特别是进入老年之后,另一种美在蒋蓉心头悄悄滋长。《老南瓜壶》《束柴三友》《荸荠壶》,不再苛求线条的流畅与造型的柔美,看似写实的手法中,分明有了更深的寓意和更大的包容性。美不再意味着纯粹、对称、光洁、盈润,而被还原成生命的本色。而当人生遭际被酿成一种从容淡定、宽厚慈爱的人生境界时,壶已不再是壶,而是某种禅意的外化了。
这样一种可称之为拙美的风格,同样有登顶之作,那就是蒋蓉最后一件原创作品《石榴壶》。
粗粝的外表,斑驳的色泽,醒目的缺损,随意的切口……一切似乎都不符合传统美学的法则,却带着果园里浓郁的芬芳。并非完整的、光滑的、鲜嫩的才美,万物均出自上苍之手,均承接过雨露阳光,即便是纷飞的落叶,在它枯黄的茎纹里,依然藏着曾经的辉煌。而它义无反顾地纵身一跃,为的是化作点点尘泥,换得树木来年的枝繁叶茂。
这是夕阳的深情,晚霞的灿烂,这是穿越万水千山之后的从容,这是阅尽人间沧桑之后的彻悟。
大爱者无畏,大美者无言。人生若是进入到此等境界,确乎目之所及,人人皆圣贤,处处有风景了。
(刊发于2019年10月24日《宜兴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