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里

谈海蓉

春寒料峭。推开黄山粉丝店的门,风便一鼓作气将门撑到边,撞到墙壁发出一声巨响。我缩着脖子进去,又把门关上。店里蒸腾着的热气与香气,让人有些微醺。一个迎着门坐的女人站起来盯着我,又倏地垂下眉眼,闷闷坐了下去。

她是在等人,但显然,我不是她要等的人。

我在门口背对门的位置坐了下来,“来啦。”黄山笑着招呼,红围裙油光锃亮。“嗯,一份烧粉丝。”

快晚上八点了,店里的客人,只有我和那个女人。女人坐在我斜对面,两眼直直地盯着门口。我觉得有些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须臾,一阵狂风裹挟着一个人蹿了进来。黄色的冲锋衣黄色的头盔,外卖小哥的标配,他大步流星走向厨房,“B152,一份白菜水饺,一份牛肉粉丝的单子。“

”嗳,这边!是我!我下的单。”女人站起来冲他招招手,又冲黄山点头示意,“黄老板,等一下弄。”我这才注意到她戴了双黄色的半截手套。看着这双手套,我突然知道女人是谁了,她就是离这不远的菜场门口那个缝纫编织店里的女人。那缝纫编织店只是个铁皮小屋,比报亭还小,冬冷夏闷,终日关着门,仅一扇窗户对外;里面一架缝纫机,上面挂满大人小孩各种要裁剪要修补的衣服。女人就坐在逼仄的空间里,日复一日地埋头踩着缝纫机。年前,我去找她给一条新买的牛仔裤截短绞边,看到她戴着这双黄色的半截手套,露在外面的手指头冻得浮肿发紫。当时,我还要她涂点冻疮膏,她踩着缝纫机,头也不抬,说,不能涂,会把人家衣服弄脏。

女人显然没有认出我,她冲着外卖小哥招手。外卖小哥看到她,很是吃惊,还有些明显的手足无措,“你……怎么是你?你怎么……”

女人两颊酡红:“是我点的,我特地注明要你接单。”外卖小哥更结巴了,“我说这……这单子上怎么会有我的名字,原来是……”“是我,你坐啊。”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女人看上去有点娇羞。

黄山将我的砂锅粉丝端过来,放在桌上。砂锅里的汤仍在沸腾着,我倒了辣油和醋,挑着粉丝等凉点吃。就听到女人轻声问坐在她对面的外卖小哥,“那天华大姐安排我们见过面,我觉得你挺好的,可是华大姐却说你……你不……”

“其实我……我其实觉得你不错,只是我……有些事你不知道。”外卖小哥低着头说,他戴着手套的手搁在桌上,交叉握了起来。

“华大姐应该告诉你了,我儿子今年十一岁了,上四年级。他爸走了八年了。”女人幽幽地说,“我家他原来是个建筑民工,在外面为人家建了一辈子的房子,到了,终于用命给我们娘俩挣了套房子。那年,他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走了。当时,我在老家带孩子,接到电话时都吓瘫了,孩子才三岁呀,怎么就没爸爸了呢?上有老下有小,怎么他就忍心撇下我们说走就走了呢?”她的声音压得很低,那些哽咽还是冒了出来。我一边啜着粉丝,一边竖着耳朵听。

“他们和我们谈赔偿,我说不要钱,给我一套房子,他就是为了我们这个家苦得连命也没了,好歹让儿子能在这个城市落脚生根,这才对得起他。”女人抬起头,视线有些飘忽,“他们给我们的赔偿可以买个小户型,我咬咬牙,又用积蓄补了点,现在是三室一厅的,房产证上是我儿子的名字。我把公婆接上来一起过,但我公公住不惯楼房,他也不放心乡下的地,说要趁着身子硬朗回乡下种地。现在我婆婆在这边,帮我们烧烧饭,接送小孩。我也没啥文化,就做做简单的缝纫编织,苦是苦点,日子也还过得去。”

一阵静默横亘在两人之间。我有点好奇,这背对我的外卖小哥究竟是什么表情。我只看到他戴着头盔的脑袋低低地垂着。“华大姐说你人好,我也觉得你真的不错,只是我……”外卖小哥的声音隐隐飘来,“我的情况……”

“你家的情况华大姐都告诉我了。”

外卖小哥猛地抬头望着女人,“都告诉你了?我扛债的事你知道?”“就是你兄弟借钱你作保的事?她告诉我了。”“他是我老叔的儿子。我老叔去世得早,他小时候就在我家一锅吃,我们一起长大的。”外卖小哥的声音像从牙缝中挤出来,“三年前,他说要做生意周转,跟人借五十万,找我作保。没想到他拿着钱去赌博,输光了跑路了。”

“后来呢?”女人问。

“债主上门,我是保人,你说能怎么办呢?老婆和我闹,最后我们离婚了,女儿跟的我。我把原来的工作辞了,做过快递,现在送外卖。要还债还得养女儿,不吃苦挣钱不行啊。”

女人看着他,柔声说:“其实,正是这一点让我觉得你人好,可靠。”

“我有啥可靠呢?没办法啊。华大姐的老公也是做外卖的,我们是哥们,他老劝我再成个家。我和他说,我不能让人家跟着我吃苦。”

“其实吃苦不怕,我吃苦吃惯了……”女人脸上的红晕非常动人。“我本来没这个心思,我婆婆现在常说她年龄大了,也帮衬不了我们娘俩太久,劝我找个好人好好过。我儿子也说让我给他找个爸爸,我只想找个踏实可靠的……”她的声音越说越低,渐不可闻。

“我本来想在债还完后再考虑这些,你愿意等等吗?照这样年底差不多就能还清了。”外卖小哥终于抬起头。

一朵笑容绽放在女人的脸上,她低声说了句什么,我竖着耳朵也没听清,只听外卖小哥说:“那好,以后你有什么事用得到我的,保证随喊随到。”看不清男人的表情,但是女人的笑靥更加灿烂。“你还没吃饭吧?黄老板!”女人伸手叫来黄山,“刚才下的单能麻烦你现在做吗?”外卖小哥连连摆手,“不不!我之前吃过了。”“那就再吃点,今天大风降温,天冷人很容易饿。”黄山笑着走进后厨。我也笑了,用勺子喝着砂锅里的汤,今天的汤真好喝,喝得心里格外热乎乎的。

“你也吃点。”外卖小哥拿了双筷子,用餐巾纸擦了后递给女人。“我在家吃过来的,这是为你特地点的。把头盔下了吧,瞧你这汗!晚上还要接单吗?”两人对话越发热络起来。我站起身,推门出去。也许是一碗粉丝下肚了,也许只是错觉,虽然顶着风,但我觉得风好像轻柔了,没那么刺骨了。我轻轻拉上门,替他们将这恼人的春风关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