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潮|看不见的启功
有的人一辈子忙忙乎乎,说起来也没几件值得一听的故事;有的人深居简出,却充满传奇。启功先生是后一种。
我在北师大读书时,见过老先生两次。一次是给我们上课,他颤颤巍巍的,坚持站在讲台上。我们在下面喊:您坐下讲!他带着那种有点“坏”的笑说:“我来上课,是胡说,不敢坐着讲——坐下就讲不出话来了。”然后他解释:“我是满人,又称 ‘胡人’,所以,我说的话就是胡说!”大家哄堂大笑。下了课我问老先生问题:写字是悬肘好呢还是用胳膊肘撑着好呢?老先生说:“怎么舒服怎么来。”
第二次见他是钟敬文先生过百年寿诞,在香山饭店。启功先生来了,老态龙钟的,拄一个拐杖,给钟先生深深鞠躬。一位老人给另一位老人鞠躬,让我们感受到什么是“师道尊严”。我凑上去跟启功先生合影,他立马喊了一嗓子:“还有谁愿意跟‘熊猫’合影?”大家嘻嘻哈哈围上来,他也乐不可支。一个自称“熊猫”的胖胖的学者!
可是我们说一个人的“传奇”,通常不是这些亲见的东西,而是口传的不曾见到的东西。在北师大,流传很多向启功先生讨字的故事。一群弟子专门捡午休时间到老先生门前喧哗,老先生不堪其扰,就写个条子挂出来:“熊猫也需要休息。”大家拿了纸条,得意洋洋走人。金庸先生找机会给启功先生的弟子题字,我就在旁边。金庸先生问候启功先生,笑着说,我题本书送启功先生,他会不会回复我啊?我觉得金庸先生用意未必是送书,而是暗示希望见到启功先生的字——我也不知道启功先生后来答复了金庸先生没有。
这些说是“讨”字,分明是“套”字。可传说中一位西单的居委会大妈却堂而皇之地跟启功先生要了字。西单是旅游区,游人找厕所难,居委会便在胡同里修了公厕,想在胡同口挂个牌子:胡同内200米有厕所。大家商量,谁来写呢?有人说,听说一个叫启功的写得好,找他写?于是,居委会大妈找到了启功先生,启功先生大笔一挥:“胡同内200米有厕所”——这算不算中国最牛的“厕所广告”呢?
可是,启功先生并不喜欢人们把他看作书法家和画家,他认为自己首先是学者。课上我们问他书法问题,他却更愿意谈汉语文法之美。他给我们模仿驴叫,说不懂文法不会读诗的人,说话连驴都不如。驴叫是有四声的,还连绵不绝,余韵缠绵。很多人不懂韵律,读古诗真是糟蹋。他自称学问第一、画第二、书第三。可是,世人都知道他的书,很少知道他的画,对于他的学问,所知者就更少了。
我做博士论文,读启功先生的《汉语现象论丛》,大吃一惊。我原来以为语言研究很枯燥,启功先生却能把这个学问做出趣味来。我在教育部的网络培训中心给全国的大学语文教师讲课,我说“大学语文是讲着玩的”,很多人不同意,觉得我不严肃。我推荐他们看《汉语现象论丛》——一个肯在课堂上学驴叫的学者写的书。有人看了,专门找我说,没错,语文就应该是“好玩儿”的。
启功先生的传奇故事总是“好玩儿”的——“好玩儿”似乎变成了他的“刻板印象”。有人买了他的字,托人找他品鉴,他问多少钱?人家告诉他价格。他说:“值!”坏了,这是假的;他说:“哎呀,不值!”好了,这是真的!这个老头,圆圆的,笑眯眯的,可爱中透着机智。
在一次启功先生的书画展上,看到的字画跟我们常见的非常不同,那种规规矩矩的“启功体”不见了,看见的是深挚缱绻的哀伤与微薄透明的脆弱。听了几位书界专家的评论,我突然明白了启功先生为什么“看不起”自己的书法。原来别有深心藏雾中,看不到他的学问,也就不懂他嘻嘻哈哈后面隐藏的真意。
一个人活到有传奇的份上,算是值了。可是,启功先生也有点不值——人们只看见那个洋洋洒洒的启功体,却看不见启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