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潮|秦人秦腔
山川不同,便风俗区别,风俗区别,便戏剧存异,普天之下人不同貌,剧不同腔。或问:“历史最悠久者,文武最正经者,是非最汹汹者为谁?”曰:“秦腔也。”对秦腔,爱者便爱得要死,恶者便恶得要命。
但是,几百年来,秦腔却没有被淘汰。去接触一下秦人吧,活脱脱一群秦始皇兵马俑:高个,浓眉,手和脚一样粗大。当他们背着沉重的三角形犁铧,赶着山包一样团块组合的秦川公牛,端着脑袋大小的耀州瓷碗吃牛肉泡馍;当那晚霞烧起的黄昏,落日在地平线上欲去不去地痛苦妊娠,五里一村,十里一镇,高音喇叭里传出了秦腔,它们互相交织、冲撞,原来是秦川天籁、地籁、人籁的共鸣!于是,你深深懂得秦腔为什么形成和存在。
农民是世上最劳苦的人,尤其是在这块平原上,生时落草在黄土炕上,死了被埋在黄土堆下,秦腔是他们大苦中的大乐。在田野上累得筋疲力尽,立在犁沟里大喊大叫来一段秦腔,那心胸肺腑、关关节节里的困乏便一尽儿涤荡净了。秦腔于他们,和西凤白酒、长线辣子、大叶卷烟、牛肉泡馍一样,是生命的五大要素。他们教育子女,不会讲文豪们或祖母们讲的美丽动人的童话,而是一字一板传授秦腔——他们大都不识字,却能一本一本整套背诵剧本。
我曾经在西府走动了两个秋冬,所到之处,村村有戏班,人人会清唱。在黎明或者黄昏,一个人独自到田野里去,远远看着天幕下一个一个山包样隆起的帝王陵墓,细细辨认着荒草中一截一截汉唐石碑上的残字,高高的土屋上,窗口里飘出一阵二胡,几声雄壮的秦腔叫板。听着听着,我猛然发现,心胸中一股强硬气概连同胳膊上的肌肉疙瘩一起产生。
每到农闲的夜里,村里就常听到几声锣响,戏班开始排演了。演员们集合到寺庙里,吹、拉、弹、奏、翻、打、念、唱,提袍甩袖,吹胡瞪眼,古今真乐府,天地大梨园。导演是老一辈演员,享有绝对权威,演员是夫妻同台、父子同台。寺庙屋梁上蛛丝结网,夏天蚊虫飞来,成团成团地在头上旋转,熏蚊草在墙角燃着,一声唱腔一声咳嗽。冬天,寺庙四面透风,柳木疙瘩火当中架起,凑近火堆,热了前怀,凉了后背。观众有抱着二尺长烟袋的老汉,有凳子一般高的孩子。有殷勤的,拿了红薯、土豆在火堆里煨熟,给演员当夜餐,赚得一个好位置。排演到三更鸡叫、月儿偏西,演员们散了,孩子们还围着火堆弯腰踢腿,学那一招一式。
戏台是全村人的共同事业,宁可少吃少穿也要筹资集款,买上好的木石,请高明的工匠来修筑。村子富不富,就比戏台阔不阔。终于演出了,锣鼓叮叮咣咣地闹台,似乎要天翻地覆。后边的喊前边的坐下,前边的喊后边的为什么不说最前边的立着;场外的大叫亲朋子女,问“有坐处没有”,场内的大喊“快进来”。一时间,外边的向里挤,里边的向外扛,人群如四月的麦田起风,一会儿东倒一会儿西歪,喊声、骂声、哭声一片。大幕拉开,角色出场,偏不面对观众,一律背身掩面,忽然猛一转身,头一高扬,一声高叫,声如炸雷,直从观众头顶碾过,观众便从头到脚,每一个手指尖儿,每一根头发梢儿都酥麻了。老一辈秦腔迷,没力气挤到台下,也没好眼力看清演员,只能蹲在戏台两侧的墙根,吸着草烟,慢慢将唱腔品赏。一声叫板,便可以使他们升入艺术之宫,“听了秦腔,肉酒不香”,他们的体会最深。那些大一点、脾性野一点的孩子,占领了戏场周围所有的高空,杨树上、柳树上、槐树上,乐而忘险。
戏台,是演员受村人评论的考场。角色一出场,台下就一片嗡嗡嗡的议论:这是谁家的儿子,谁家的女子,谁家的媳妇,娘家何处?于是乎,谁有出息,谁没能耐,一下子都有了定论。很多外村的人来提亲说媒,总是在这个时候进行。据说有个媒人将一女子引到台下,相看台上一个男演员。媒人事先夸口这后生如何俊样、如何能干,那后生终于出来,却演个伪军,提条枪还没走到中台,被游击队长“叭”一声撂倒。台下的女子“哼”了一声,一桩亲事就此完结。
秦腔在这块土地上,有着神圣的不可动摇的地位。这里的人家,待客最高级别是陪着看一场秦腔,实在不逢年不过节,没有秦腔演出,他们就会合家唱一会乱弹,你只能点头称好,不能有一点不入神的表示。他们非常崇敬当地的秦腔名角,无论在任何地方,别说名角,连名角的父母都有特权——到商店买油不用排队,进饭馆吃饭会有座位。谁要非议秦腔,他们会争死争活地和你论理。村里过红白丧喜之事,必要包一台秦腔。生儿以秦腔迎接,送葬以秦腔致哀,似乎这人生的世界,就是秦腔的舞台,人只要在舞台上,生、旦、净、末、丑就各显了真性,恶的夸张其丑,善的凸显其美。
广漠旷远的八百里秦川,只有这秦腔,能让劳作的农民尽情地喜怒哀乐。秦人自古是大苦大乐之民众,他们的家乡交响乐,除了大喊大叫的秦腔还能有别的吗?
(作者为著名作家贾平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