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潮|送别
我正在房间里翻看夏目漱石的《哥儿》,窗外远远传来似曾相识的乐曲声。放下书,随着曲子,我感到自己心神荡漾。我努力回忆曲名,声音却戛然而止,短短几十秒,留下一串亲切而迷惑的音符在脑子里窜来窜去。
女儿推门进来,打断我思绪。我看了看表,下午五点刚过。我问她音乐的事。她说只知道每到这个点,中野钟楼钟声响起,具体什么曲子,她并没在意。我又问她是不是觉得熟悉,特别像国内一首著名歌曲的曲调?她哦了一声,去忙论文了。
她到东京四个年头了。临近本科毕业,回国次数少,时间也短。我们每年都去看看她。也不远行,三个人一起待个十来天,吃吃饭、逛逛街、聊聊天、看看书。不经意间,还能在街头撞上惊喜。女儿学校附近一家不起眼的饭店旁边,竖着黑黑矮矮一块纪念碑:夏目漱石出生地。
每次到东京,我都随身带几本日本作家的书。然而,夏目漱石、太宰治、芥川龙之介、谷崎润一郎、川端康成等笔下的东京似乎也只有地名仍在了,生活风貌和质地都起了很大变化。我拿着太宰治薄薄的一本《东京八景》,想要按图索骥,找到那些著名风景点。结果,我在飞机上就差点笑出声来。这哪是旅游指南?明明是一篇细腻生动的短篇小说。潦倒、写作、自杀、患病、无所事事。典型的太宰治式颓废。
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在中野、高円寺一带闲逛。逼仄街巷、密集房屋尽头,总会有一两片绿地,基本是公园、神社和墓地,面积都很小。比较特殊的是哲学堂公园。东洋大学创始人井上圆建立纪念孔子、佛陀、苏格拉底和康德的“四圣堂”,公园因此得名。我登上纪念庄子、朱熹等东西方贤圣在内的“六贤台”,俯瞰公园全景,园内土丘、绿化、水池、建筑配合紧凑,园外棒球场、网球场、神田川错落有致。都市山野味道凸显。曲折山路,不时提醒人们,行走时要思考选择正确的道路。
这回,是我行走在街上。突然间,空中飘来的乐曲声再度冲击我记忆。我索性停下脚步,随着曲子哼唱。眼看几十秒就要过去,我很着急,却一句歌词都跟不上。我将头高高扬起,此时东京天色已经向晚。云层棉花般被夕阳染得金黄,蓝天延伸到深邃宇宙。“天之涯、地之角”,随着节奏,终于跳出这六个字。我不停默念着,打开搜索软件,《送别》跳了出来。
《送别》歌词行云流水般在中野暮色中回响,我心存疑惑,歌词是李叔同的,曲子难道是国外的?我回到记忆最初,把“天之涯、地之角”发给朋友。朋友很快确认《送别》无疑。并告诉我,原曲是19世纪美国作曲家奥德威创作的歌曲《梦见家和母亲》,上世纪初,日本词作家犬童球溪日文填词,形成日语歌曲《旅愁》。此后,李叔同利用此曲,填写了著名的“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随后记忆像眼前的路灯一样,一盏盏点亮。电影《城南旧事》映在脑际。当时看电影的我,年纪还小。影片留下的印象,只有两个:一是别离,二是童声主题歌。其实,我那时是一个并不快乐的少年,当穿透剧院、黑暗,甚至空气的歌声在苍茫原野中反复出现,我感觉自己就是渐行渐远的那匹不堪重负的瘦马。那首童声歌曲就是《送别》。
突然想起,经典好歌有没有也是改编过来的?网上一搜,果然梅艳芳《曼珠沙华》、张学友《李香兰》、王菲《容易受伤的女人》、张国荣《风继续吹》、莫文蔚《盛夏的果实》等等,原曲都是舶来品。那些原版曲子一响起,我心里浮现的却还是一句句中文歌词,那是多么奇妙的感受,也是最真切的文化交融。《送别》这个版本在国内传播既久又广,我就很不能接受曲子是外来的这一现实。入夜,我找到《梦见家和母亲》《旅愁》《送别》,静静聆听。
三首歌既有相通之处,又各有侧重。它们都以思乡、怀人为主题,展现人最根本的情怀,对亲人、朋友、故乡的眷恋。英文歌里,母亲神圣伟大,她是家庭的精神支柱,但现实却是残酷的,母亲和家,只能在梦里相见。日语歌突出人在旅途,一个人孤独感伤,梦到父母和家乡,短暂的美好,却被窗外狂风暴雨打断。相比而言,我更喜欢中文歌。送友人远行的场面,是一幅美丽又凄凉的画面。深厚的亲情友情,此刻尽在一杯薄酒中,而今后却一直在寒夜别离梦中。
手边正好带着《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往来书简》,我翻到三岛由纪夫自尽前写给川端康成的最后两封信。信里三岛对自尽已经有了充分准备,并请川端在他身后照顾家人。当时,两位亦师亦友的著名作家之间关系微妙。川端获诺奖,使三岛近期获奖无望,促使他加紧组建“楯会”,加速滑向极端道路。川端是唯一一位获准进入三岛剖腹自杀现场的作家,但是他没有看见遗体。为此,他深感遗憾和自责,他错过了最为重要的送别。两年后,川端吞煤气自杀身亡。
日本文化产品上常见“一期一会”字样。我开始认为可能像持螯赏菊、钱塘观潮一样,每到一定周期就会遇见一次。后来,女儿告诉我,“一期一会”是一生只见对方一次,换句话说,当下的别离,就是永别,今后很可能永不重逢。当时我听到这个解释,内心是震撼的。而仔细聆听《送别》之后,对它有了深层次的理解。
人只要身处社会,与亲朋好友就会有聚散。送别、旅愁、乡恋等都自然而然会发生。但是,浮躁使我们很难在别离的时候道珍重,快捷使我们不再认真思考就告别昨天,功利使我们不做精心准备就迎接陌生。我们需要慢下来,静心思考,如果即将发生的事情“一生只有一次”,我们还会这样草率鲁莽,或者顾虑重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