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潮:慈母手中线
那时候,老母亲总是坐在靠着她照片的墙下捻手中的棉线砣。
那墙上本来挂了两幅照片:一幅是父亲的,一幅是母亲的。化父亲牌位的时候,大哥主张,把父亲的遗像和牌位一起化了。
墙上就这样多出了一块白。
母亲的照片显得很孤单。
其实更孤单的是母亲。孤单的还有母亲手中的棉线砣。整个村庄都没有一台织布机了,棉线砣捻出来的棉线团仅仅成为母亲的收藏。
也许因为这棉线砣是父亲当年制作的,母亲每天的活动就是转动那跟了她许多年的棉线砣。母亲左手心握着一团棉花,慢慢扯开一小撮,捻成的一缕,被那暗黑色的棉线砣带动,中间用竹筷做的中轴转得飞快……
很多时候,是看不见中轴下端那忙碌不已的棉线砣的,只有一束倔犟的光圈,在晃动,像是棉线砣给自己戴了一顶小草帽。
那些时,母亲还能够自己照顾自己。比如烧饭。比如洗衣服。比如倒痰盂。这些问题应该不是大问题。最大的问题是母亲对于自己发式的讲究,她每天一定要梳头,还要“窝鬏”,就是老年妇女的那种发鬏。
这实际上一个非常费时费力的事。有一次,母亲心脏犯了病,不能过分用力,医生就劝她把后面的发鬏给剪了,母亲不同意,头发就这么散着。后来她的病刚好些,她就坚决要求“窝鬏”,还没有梳到一半,她的心脏又快速地跳了起来,医生把我们骂了一通。后来还是姐姐替母亲窝好的。
母亲的发鬏终于没有保住,是她自己主动剪掉的。原因就在于她又患上了胆结石。我由于出差,没有得到消息,等得到消息回家的时候,母亲已经住进了县城的人民医院了,我去看母亲,母亲的脸色很不好。
我们家乡由于水质不好,每个人的胆囊负担过重,我见得太多的胆结石病人。胆结石很疼,不要命地疼。能把人往死里疼。疼得脸都掉了色。疼,把一个人所有的神经全部抓住。一旦发作起来,经常是疼得在床上打滚,嘴唇都咬破了。必须要手术,而我们那里的胆囊炎胆结石病例实在是太多了,胆结石开刀在其他地方是个大手术,而在我们老家,连乡镇医院的医生都敢开胆结石,更不用说县城的人民医院了。
母亲见了我,低着头说,医生说我胆大。
母亲头上窝了那么多年的发鬏已经给剪了。
见我没有说话,母亲又说,医生说我的胆大,胆里面还有石头,你说石头怎么会钻到里面去了呢?
我没有回答,我答不出。
没有了发鬏,母亲头发就容易乱了。有时候我回家,远远看见巷口的母亲,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很乱。我总是觉得她心里还有秘密告诉我们。
3年后,母亲也去世了。那些用棉花捻好的棉线,那些如心般的棉线砣,还有母亲的照片,都被姐姐们放到遗物中烧掉了,可每当想到老家的巷口等我的母亲,就想到那棉线砣,那倔犟的棉线砣,带着母亲手中的线,在不停地转动啊转动。
旋转的老棉线砣带出的光圈,真的像一顶小草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