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潮:中秋帖
秋天原是极为复杂的季节,从味觉乃至到颜色都每每让人心惊。在我们那个小城,秋天的到来好像是以中秋节为标志,之前,虽已立秋,虽已是秋风瑟瑟,但人们对秋天的概念还不是那么清楚,人们尚在浑浑噩噩之中,季节并不像工厂里工人们的交接班,是“踢踢踏踏”你来我走,季节的变换,不可能是今天一立秋,明天马上就“塞上秋来风景异”,在这个时候,夏天和秋天常常是混合在一起,人们也是单衣夹衣乱穿,各种水果也才刚刚五彩缤纷地纷纷登场。但一到八月中秋,情况就大不同了,人们都会感觉到真正的秋天是要来了,感觉到那种天地之间的肃杀之气由夜间渐渐凉起,欧阳修的那篇《秋声赋》,最好是在这个季节读它一读。
中秋节之前,最忙的应该要数烤饼师傅。一年一次,他们出现了,往往是,一个徒弟一个师傅,或者是一个师傅带着两个徒弟。他们出现之初,给人的印象,好像他们根本就不是什么点心师傅,而是在做泥瓦活计。他们把砖和那种很细的黄土弄来,要砌一个烘烤月饼的炉,而砌这种炉好像只能用新砖和黄土,新砖没有旧砖那种不好闻的气味。然后,和泥了,砌砖了。这种烤炉是不用打地基的,只在平地上铲出个长方形的浅坑,然后把砖一层层地码起来,码两三层砖,便要砌灶坑,再上去,就是“烤箱”,烤箱就像是一张大嘴,终日张着,可以让师傅把烤月饼的铁盘一次次地塞进去再拉出来,塞进去再拉出来。那时候,家家户户过中秋要吃到嘴的月饼都是这样给烤出来的。晋北特有的那种既没有馅子又没有别的什么花哨点缀的饼子,吃起来像有那么一点点泥土的味道,甚至有新砖的气息。
在山西北部,秋天能吃到嘴的最好的月饼不是什么“五仁月饼”或“什锦月饼”,而是这种用胡麻油、红糖和面烤出来的混糖月饼,这种月饼的独特香气实际上是胡麻的香气。高寒地带的胡麻,可以长到齐人腰高,开花乃是一派幽蓝,那种蓝是男人气的,冷冷的感觉,所以更加动人。胡麻结籽有点像芝麻,但要比芝麻粒大且亮,你抓一把芝麻放手里和抓一把胡麻放手里的感觉绝不会一样,胡麻籽放在手里感觉会流动,很难握得住,那么光亮,那么滑动,你把手指放一道缝出来,很快,它们就流走了,这就是胡麻。我不种地,分不出什么是胡麻什么是亚麻,人们都说胡麻和亚麻是一种东西,但我总觉得亚麻籽和胡麻不是一回事,两种籽实榨出来的油味道也不一样,超市买回来的亚麻籽油怎么能比得上去乡村油坊买来的胡麻油香。
胡麻油的香气很独特,但要让我说它独特在什么地方,肯定说不上来,用它和面烤制月饼,那个香很迷人,朴素大方且沉着。离开晋北和内蒙古靠近山西这一带,就再也吃不上这种以胡麻油烤制的月饼。
一年四季,以烤制某种食物而“兴师动众”的事在晋北一年也许只有这么一次,也只能是在秋天,一家人,把面,把油,把糖都一一准备好了,还要有人去排队候着。眼看着打饼的师傅把自家的面和油还有红糖,放在一个很大的盆子里慢慢和起,面被从袋子里倾倒在盆子里,然后是红糖水,慢慢慢慢倒进去,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然后才是汪汪亮着的油,白色的面此刻变成了棕色,面在师傅的手里慢慢变做一个大团,然后再被分做几小团,然后再把一团一团的面团揪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剂子,这剂子被放在案上擀做饼,阔气一点的人家会在饼上再洒些芝麻,然后这饼便可以一排排放在铁制的盘子里放进炉里烤制了。
一年一度的烘烤月饼,因为那香气,因为那饼炉的日夜不熄,变得像是一桩近乎于事件的大事。每年快到中秋节的时候,打饼的师傅就出现了,他们把炉子盘起来,然后就是几天几夜的不眠。那香气绵绵不绝,绝非秋天的果香可比,是浓厚的,几乎是化不开的浓稠,等到它渐次散开消失的时候,打饼师傅会把经他们亲手垒起来的饼炉慢慢拆掉,秋天也就过去了。
一年四季,冬去春来,夏去秋来,其实人们最难买到的是一种心情,一种情绪,一种味道,一种气韵。中秋马上又要到了,真希望再能看到烤饼师傅的身影,虽然那画面,那味道,那情景已成回忆。但这对过去的回忆,从某种意义上讲,已经变成了对以往生活的审美而不仅仅只是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