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2日，刚刚在柏林电影节擒得男女主角奖两只“银熊”的《地久天长》将在全国公映。在此之前，北京、成都、济南、南京、呼和浩特等53个城市，已经进行了119场超前点映。点映结束之后的3月18日夜，应“大象点映”之约，2000多名网友现场提问，导演王小帅首度公开回应了有关《地久天长》的种种。

　　提取个体变故，切入时代命运

　　耀军、丽云夫妇和儿子星星，沈英明、海燕夫妇和儿子浩浩，这是两个亲密无间的家庭。浩浩和星星去水库游泳，星星意外丧生，两个家庭就此分道扬镳，走向两条不同的命运之路。在长达30年的命运发展中，《地久天长》呈现了导演内力十足的叙事节奏。

　　王小帅阐述“时间”：在很长的时间跨度里，要想面面俱到是不可能的。故事的初始，这两家人都有可爱的孩子和对未来的美好期许，但是，生活漫长，很多东西不可把控，出现各种变故，于是就在时间的长河里面，把他们的变故提取出来，把他们的命运走向提取出来，像回忆一样散片式地提取，这样既保证了时间的跨度，同时又让观众在情绪里跟着走。

　　“变故”和“意外”成为命运的节点，也是叙事的节点。“每个人都希望有美好的生活和未来，但是大时代的社会变迁和变革随时牵动着个体命运。通过这个故事的几个节点，就可以观望整个社会的情况，这样，个人的命运就和时代的命运结合了起来。”

　　没有任何交代，主人公的福建生活是从叛逆的养子、另一个“星星”开始的。养子从哪里来？为什么叛逆？电影省略了前因，直接叙述了结果：离家又归来，让观众去倒推之前发生的一切。“这是一种留白。生活里的很多事情，并不是你都知道前因后果的，我们不能在自己的生活视角里看到生活的全貌，这才是生活的常态。”

　　沉痛的命运之中，耀军和女徒弟茉莉有一段情。王小帅对这段情感的处理和通常的“婚外恋”完全不一样。王小帅用这块素材，依然是要说明，在漫长的时间里，变故总会意想不到地出现，“生活的情节比电影更加复杂、更加意想不到”。茉莉作为沈英明的妹妹、耀军的徒弟，对这些哥哥们有深深的少年情愫，对耀军的丧子更怀有深深的心痛。多年之后的重逢，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出轨，其实是对青春记忆的凭吊。

　　填补中国工人的历史记忆

　　“90后”“00后”观众说，我觉得上个世纪80年代比清朝还要遥远。

　　王小帅说，这是因为你们看清宫戏太多了，所以我们有责任把历史补上。现实主义题材电影在中国缺位太久了，可能很多观众曾经觉得这样的电影没有娱乐性，但是慢慢地走到现在，这样的电影还是会被需要。因此，最近两年，中国的现实主义题材多了起来，也取得了很好的票房，这不仅仅是电影人的努力，也是观众在起作用。

　　“70后”“80后”说，国企大厂、筒子楼、下岗下海……这是我父辈的故事，电影里有我的童年。

　　王小帅说，这个电影所反映的国企工人阶层，很长时间都是中国的主流群体，他们曾经辉煌，后来也许下岗了、下海了，如今则退了，老了，这是中国历史的一个组成部分。我拍这个电影正好是梳理和记录这段历史，告诉他们，我们不会轻易遗忘。“人类会从久远的历史中寻找记录的符号，比如甲骨文或者其他出土文物。如果没有了这种对记忆和传统的梳理，那我们就既不知道以前的历史，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发展那么快，我们不能遗忘，不管经历了什么时代，不管你的家族和你的个人经历是好或坏，我们不能格式化历史，而需要去面对。”

　　影片复盘了传统国企辉煌时代的工厂文化、集体化的家庭生活、几代同堂的周末舞会、盘旋不去的歌曲《友谊地久天长》……王小帅对平均年龄相当年轻的电影观众说，“希望大家带着自己的父辈兄长、爷爷奶奶来看。”

　　没有和解，去体会隐忍背后的辛酸

　　近3个小时的电影，前两个半小时以大跨度时间轴叙述着30年的变迁，最后半小时放慢了节奏，细细叙述耀军夫妇的返乡、两家的重聚、浩浩生了孩子——第三代来了、离家的“星星”回家了……一切似乎和解了。

　　“我不同意这是和解。”王小帅说。重聚、拥抱，表面上的和气，并不是和解本身，和解不是用话能说出来的，那些说不出来的，才是真实的辛酸。

　　王小帅向年轻一代这样描述传统的中国式邻里关系：你们的父母或者爷爷奶奶长期生活的区域，邻居、同事会不会有恩怨纠葛？这种纠葛你平时看不出来，表面上客客气气，但是也许曾经产生过很大的误解和敌意，可是大家住在一起又搬不走，日子要过，总不可能天天横眉怒对。于是，漫长的生活掩盖了一切，大家甚至还可以互相见面点个头。这就是生活的表象，底下还有别的，“你们可以去问问，也可以不问，去观察。”

　　这场命运的悲剧之中，没有坏人，没有复仇，没有决裂，只有远走他乡，耀军、丽云夫妇呈现的是中国式的隐忍。年轻观众问，这是不是懦弱？是不是驯化？为什么没有女性主义视角？

　　王小帅说，不光是中国人，只要是有善意、良心和良知的人，面对这样的变故应该都是这样，就是替别人考虑，自己承担。越是这样利他，自己遭遇的那份不幸越让人心酸。“这对父母在失去孩子之后，用了几乎半生的时间去和这个孩子告别。这个告别是用时间和生命组成的，它不是一时一刻的，不是非黑即白、非能有个说法的。事故起因于小偶然，谁都怪不了。生活的大多数时候，没有鲜明的恶人好人，灰色地带更为广泛，人生是非常复杂暧昧的。当下即时的是非判断，放到时间的长轴去看，可能是误判，可能都不是事儿。”隐忍和善良，代表了王小帅认知中的传统中国人的普遍存在，“他们对命运隐忍，令我格外有恻隐之心。”

　　记者 王晓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