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台西溪,闻名遐迩。走进这座古镇,可见唐代的海春轩塔高耸巍峨,北宋的泰山寺气势恢宏,它们遥遥相对,默然而立,见证着这座海边小镇的沧桑变迁。
时光荏苒,传说犹在。北宋时期的海陵西溪是朝廷重要的盐税征集地,也曾是宋代晏殊、吕夷简和范仲淹三位宰相下派基层的“福地”,特别是范仲淹此后又知兴化县,前后历时近六年。
俗话说:“政声人去后,民意闲谈中。”一个人的过往口碑,其实都是自己用行动书写的。如果说西溪是35岁的范仲淹步入仕途的重要起点,而“范公堤”则是他为政担当的第一座丰碑。他的名字,他的人格魅力,连同他前任的两位“师友”与“畏友”,也都一起穿越千年岁月,深深地烙印在了这片广袤的大地上。
一
宋真宗天禧五年(1021年),35岁的范仲淹任海陵西溪盐官,监管征收盐税。
西溪地处海滨,这里天高海阔,滩涂绵延,芦苇遍地,人烟稀少。极目远处,可见一座座烧盐灶台平地而立,升腾的浓烟飘向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身处此地,嗅一下扑面的海风,都是苦咸的滋味。
范仲淹在这里当盐官,不能不说是一种人生的考验。西溪因其盐产量极大,故而宋朝在泰州盐仓监下增设了西溪盐官,兼管何垛、丁溪、草埝、白驹、刘庄五个盐场。在有的人看来,盐官官职虽然不高,却有许多心照不宣的实惠。可是志向远大的范仲淹却无意于此。好在之前有两位出色的前任给他留下了脍炙 人口的诗篇。
一位是晏殊,他来此当盐官时也才二十出头。有“神童”之誉的他,被发现他的宰相张知白带在身边,后又举荐给朝廷。其时适逢真宗皇帝殿试,真宗阅卷后拍案而喜,即刻御笔钦点他为进士。此时的晏殊才年仅13岁。可当他被朝廷派到江海交汇的偏远之地时,不能不使他倍感失落,二十岁左右又恰恰是最容易感怀伤春的时节。于是晏殊在任职之余作词遣怀,写下了传诵千年的《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在才华横溢而又“风流蕴藉”的词句中,流露出的是晏殊身在异乡的孤处之忧和情思之愁。为了排遣孤寂的情绪,晏殊在西溪筹建了书院。于是,在地处海边的盐场上,传出了琅琅的读书声,有了书声也就有了润泽西溪的文脉养分。
晏殊不久就回到了京城,他留给西溪的是一个飘逸超卓的背影。
另一位是吕夷简。他是太子太师吕蒙正的侄子,而他的父亲则是光禄寺丞吕蒙亨。这样的“官二代”到远离京师的海边西溪任职,心里自然是有些不甘的。相传他闲暇之际曾手植牡丹一株。为此他写下了那首《咏牡丹》:
异香浓艳压群芳,何事栽培近海涯。
开向东风应有恨,凭谁移入五侯家。
从这首诗中人们不难感知到吕夷简内心的不平之气,他以“异香浓艳”的牡丹自诩,发出了“凭谁移入五侯家”的诘问,流露出对未来的自信。很快,出生于仕宦之家的他也回到京师平步青云了。
当范仲淹来到西溪时,吕夷简手植的牡丹已然茂盛,每岁花开如云,成了海滨盐场一道独特的景观。眼前的景色让范仲淹诗兴勃发,禁不住和题一绝:
阳和不择地,海角亦逢春。
忆得上林色,相看如故人。
显然,相比起晏殊和吕夷简,出身贫寒的范仲淹来西溪任职的心态要平和务实得多。透过“阳和不择地,海角亦逢春”这一质朴的诗句,展示出范仲淹人生的远大志向,以及不论身处何地,都能为民请命、敢于担当的广阔情怀。宋代王辟之在其《渑 水燕谈录》中记载:“海陵西溪盐场,初,吕文靖公尝官于此,手植牡丹一株,有诗刻石,后范文公亦尝临莅,复题一绝……后人以二公诗笔,故题咏极多;而花亦为人贵重,护栏,岁久茂盛,每岁花开百朵,为海滨奇观。”这大概就是“名人”效应了。
范仲淹在西溪任职期间,看到海陵一带的海堤年久失修,每年秋季海潮泛滥,阡陌洗荡,屋毁人亡,百姓流离失所,给盐业生产也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不由得忧心如焚。他不顾别人说他越职言事的非议,慨然上书泰州知州张纶,力请速修捍海堰,以救万民之灾。他的主张得到张纶赞同,并经张纶转奏宋仁宗。宋仁宗采纳了范仲淹的建议并任命他为兴化县令,且“总其役”。前后经过三年多的努力,在早年常丰堰的基础上修建起另一道捍海堰——“范公堤”,成为海陆之间一道兴盛盐业和守护百姓的坚实屏障,这也是他留给西溪与兴化百姓的一座为政丰碑。
别有意味的是,范仲淹西溪的这段人生“机缘”竟然一直贯穿在他此后的人生历程中。他为之仰望的两位前任,一位成了举荐他走向广阔仕途的恩师,而另一位则成了他为政革新的畏友与对手。
二
范仲淹与晏殊真正相识相知,已是在七年之后。
天圣五年(1027)正月,晏殊罢枢密副使,以刑部侍郎出知应天府,方务倡教兴学。时范仲淹守母丧丁忧亦居南都,受聘掌管府学,执教席,授生徒。应天府学在范仲淹的执掌下,制度健全,训导有法,深受学子们的欢迎,最终发展成为著名的北宋四大书院之一。
次年十二月,范仲淹守丧期满,晏殊亦由南京内调,拜御史中丞。时朝廷缺一密阁校理,于是晏殊荐举范仲淹任馆职,他在其荐举状中高度赞誉了这位来自西溪的后任者:
“臣伏见大理寺丞范仲淹为学精勤,属文典雅。略分吏局,亦著清声。前曾任泰州兴化县,兴海堰之利。昨因伏制,退处睢阳,日于府学之中观书肄业,敦劝徒众,讲习艺文。不出户庭,独守贫素,儒者之行,实有可称。欲望试其词学,奖以职名,庶参多士之林,允洽崇丘之咏。”
正是有了晏殊的这一纸保举状,才使范仲淹跻身馆阁,开始了他立朝的生涯。论年龄范仲淹比晏殊还大两岁,此后范仲淹对晏殊则一直以恩师之礼待之。
晏殊是宋代教育的开拓者,更是一位举贤爱才的伯乐,他不只举荐了范仲淹,其后还举荐了欧阳修、富弼、孔道辅以及苏洵、苏轼、苏辙等人。
当然,晏殊与范仲淹由于出生背景不同,两人的性格差异也十分明显。晏殊因为少年得志,久居高位,处事则显得谨小慎微,处处循规蹈矩。 而范仲淹则不满这些,因而常常挺身而出,砥砺道德,敢于直言。司马光评价他是“大忠伟节”, 在《祭范尚书文》中称其“谠言直节,奋不顾己。”
他们性格上的冲突自然不可避免。天圣七年冬至,是刘太后的寿辰,朝廷打算让宋仁宗率百官在大殿前为刘太后拜寿。因为仁宗登基时,只有12岁,真宗的皇后刘氏垂帘听政,辅佐仁宗皇帝处理国政。然而,范仲淹却认为此议不妥, 他直言宋仁宗已经成年(仁宗已十八岁),太后应该“还政”,不要再垂帘听政,左右仁宗皇帝。
范仲淹的奏章立即在朝廷引起轩然大波,刘太后自然很不高兴。晏殊知道后十分恼怒,严厉训斥范仲淹是好出风头,好奇图名,这样会连累举荐的人。范仲淹回去后就给晏殊写了一封近两千字的长信《上资政晏侍郎书》,以大量的历史事例,说明自己给朝廷上书的理由。他在信中表示,你如果还认为我可以指教,就不要后悔当初荐举我; 如果认为我不可造就,你就去向朝廷声明,杜绝我的前途,朝廷可以免你荐举我之罪,我这封信也可作为证据,不再连累你。相比范仲淹的刚正直言“,明哲保身”的晏殊无疑是老于世故了。
偶尔的冲突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师友之谊。 在庆历新政中,晏殊身居宰相之位,他与范仲淹同朝共事,同进同退,参与主持朝政革弊兴利的改革,展示出刚正直谏的政治家风范。此后,两人都因犯颜直谏,几次被外放地方任职,但是他们总是彼此关切,互通诗文,相互勉励。
皇祐元年(1049年)三月,61岁的范仲淹由邓州移知杭州。而去岁春,晏殊已自颍州移知陈州。范仲淹此次经行陈州时,执弟子之礼,登门看望恩师晏殊,双方诗酒相酬,欢聚数日。范仲淹感激晏殊当年举荐自己,又感怀晏殊为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院使时,使自己亦参与大政。年逾花甲比晏殊大两岁的范仲淹依旧执门生之礼, “重求绛帐”,“捧觞为寿”,并自惭师恩未报。他尊师重道、笃于情义的精神,令人无不为之动容。
三
有着深厚家族背景的吕夷简,是一位“才识卓优、清慎勤政”的名臣,享有“廉能”之誉。他先后执掌国政21年,政治经验丰富,处理各种问题沉着老到几乎无人能及。《宋史》中评价他是“屈伸舒卷,动有操术”。早年他知滨州时,看到当时苛捐杂税泛滥,严重影响了百姓从事农业生产的积极性,于是仗义执言,上疏请免农器税。真宗采纳了他的意见,恩泽所及,遍于天下。在任员外郎的任上,他直言真宗建筑宫观是劳民伤财,请罢除冬天河运木石。真宗称赞他:“有为国爱民之心。”此后,吕夷简又辅佐年少的宋仁宗。在太后临朝听政的背景下,能够正确处理北宋社会的诸多社会矛盾,进而保证了北宋的社会安定和经济发展。明道二年(1033年),太后崩逝,仁宗亲政,吕夷简又向他提出了八条规劝,宋仁宗也都能虚心接受。
范仲淹与吕夷简的交集,则是在双方先后到了朝廷最高决策机构之后。
明道二年(1033),因仁宗废除郭皇后一事,范仲淹与吕夷简产生了第一次冲突。郭皇后立后九年,依然无子,但她偏偏又嫉妒成性,行为蛮横。 一次仁宗宠爱的尚美人与郭皇后发生争吵,仁宗劝解时被郭皇后抓伤脖子,一怒之下仁宗欲废皇后。此时任右司谏的范仲淹极力反对,而身为宰相的吕夷简却赞成废后,并命令所有的部门都不得接受言官上奏。台谏言官们为此而怒,在范仲淹、孔道辅的率领下他们集体跪谏,要求吕夷简公示郭皇后的罪状。最终吕夷简以太平时代不应出现言官集体跪谏为由,把范仲淹外放了。
吕夷简长期为相,多用亲信。景祐三年五月,范仲淹权知开封府,上言仁宗皇帝,任用近臣不宜全委托宰相,后又进献《百官图》,指出内中关系。吕夷简大为恼火,说“仲淹迂阔,务名无 实。”后范仲淹上奏仁宗,不可尽信吕夷简,并用王莽的事提醒仁宗。“夷简大怒,以仲淹语辩于帝前,且诉仲淹越职言事,荐用朋党,离间君臣。”范仲淹“由是降黜”。范仲淹离开朝廷时,一些士大夫则不断为范仲淹辩护,导致一年后吕夷简被贬,仁宗被迫下诏禁止朋党。
此后,范仲淹几次被贬都出自吕夷简的打压,但是也有几次关键性的启用,又出自吕夷简的推荐。仁宗曾谕范仲淹放下旧事时,范仲淹回答说“:臣乡论盖国家事,于夷简无憾也。”
庆历四年夏,范仲淹巡视西线,行至郑州时与退休在此的吕夷简“不期而遇”,范仲淹主动来 到吕夷简家中看望,彼此“欣然相与语终日”。这是一次敞开心扉的长谈,是在历经宦海风涛之后的“尽释前嫌”,更是两位对手互为敬重的“惺惺相惜”。
范仲淹没有想到,离开郑州二十多天后竟传来了吕夷简病逝的消息。人生中的畏友就此永诀,范仲淹含悲写下了名动一时的祭文:
“……得公遗书,适在边土。就哭不逮,追想无穷。心存目断,千里悲风。”
政坛人生不可能没有“对手”,而像范仲淹和吕夷简这样的“畏友”实属难得,他们彼此有着真切的了解,又能有如此真诚的反思,他们都在对 “国家”的忠诚和对手的坦诚中,彰显出广阔的襟怀与独特的人格张力。
几年后,范仲淹辞世,好友欧阳修为之作神道碑,其中说到了他与吕夷简关系的转变:“于是二公欢然相约,共历国事。天下之人,皆以此多之。”
的确,这是一种高贵的情愫,又何尝不是人生中的一大幸运!(金伟忻)
【作者简介】 金伟忻先后任新华日报社党委委员、新华日报副总编辑、中国江苏网总编辑、江苏省副刊协会会长、江苏省文化记协理事长,新华日报高级记者,江苏省首批高校新闻院系特聘教授,荣获中国新闻奖一、二、三等奖。 2018年1月,译林出版社出版作品集《江苏记忆》,2020年8月,英国新经典出版社出版英文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