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 柳
幼年时,我常怀着一颗痴痴的心,静候邮递员的车铃响,送来父亲从东北寄到上海的信笺。一个难得的休息天,我打开橱门的锁,翻出珍藏已久的父亲手泽,抚平卷起的边角,触摸着父亲的笔迹。父亲用横条信纸,写了正面写反面,密密麻麻,有时一页纸写满了,临发信前又想起了什么,再把纸的上上下下、角角落落都填满。
童年记事起,每月5号,上海老家的弄堂里都会响起清脆的自行车铃声,绿衣天使隔着天井高声喊叫着祖父的名字,招呼他下楼敲图章取挂号信。父亲除了每月寄信,还定期从东北给我和小脚祖母寄来40元生活费,20多年雷打不动,一直到我大学毕业。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在“父母缺席”的家庭中长大的我,获得的是另一种纯精神的陪伴。11年前,83岁的父亲离开人世,我也年过不惑,我们父女俩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3年。
父亲出生于上世纪30年代,上海中学毕业后,考取了清华大学,因成绩优异,毕业后留校做了助教。他为什么后来离开清华,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学校去任教?我疑惑不解。
多年以后,我在父亲同事的回忆录里找到了答案。
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国一度被称为“贫油国”。为迅速改变中国石油工业落后的局面,1952年9月24日,以清华大学地质系、采矿系、化工系的石油组为基础,汇合了天津大学四个系的石油组以及北大化工系的师生力量,清华大学创立了全国第一个石油系。1953年,以清华大学石油系为基础,汇聚天津大学、北京大学等高校的部分师资,新中国第一所石油学院——北京石油学院孕育而生。
为了创办新学校,父亲离开清华,到北京石油学院任教,在那里遇到我的母亲。母亲1954年从四川永川(今重庆市永川区)考入北京石油学院,恰巧做了父亲的学生。他们在教学相长中日久生情,直到母亲毕业,双方才确定关系。1959年9月,东北发现了大庆油田,周总理指示,要在油田建造一所培养高级石油技术人才的高等院校。1961年,北京石油学院派出了全面的教学、后勤等力量建设东北石油学院,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之前在清华工作学习的师生。我父亲即是其中之一。
我在黑龙江出生半年后,被父母送到上海祖父母家抚养。在那个特殊年代,父母整天忙于工作和政治学习,难得回来探亲,即使回来也是利用出差的机会。9岁起,我开始阅读父亲的来信,并学着祖父的样子给父亲写信。
父亲来信:“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听爷爷奶奶的话,做个好孩子!”
我写信问:“爸爸妈妈,这学期我考了前三名,你们为什么不回来参加家长会?”
小学三年级,我被市少年宫泥塑组录取,学了6年美术。我的泥塑作品《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在市美术馆展出。我做梦也想当画家,初中毕业考取了美术学校。
父亲来信反对:“不要过早给自己设限,打好文化基础,上高中考大学才是正途。”青春叛逆的我,在回信中发泄了反感情绪。过几天放学回家,我竟一头撞到父亲身上,没想到他毫无预告地请假回到上海。我和他怄气,把一尊泥塑——我亲手捏的海岛女民兵,趁他不注意丢进了垃圾箱。
“泥人哪去了?”父亲发现后,脸色都变了。
“扔了!”
父亲二话不说,拔腿就走。再见到他时,我大吃一惊,他身上散发着恶臭,光光的脑壳上生出了杂草颗粒,手里紧攥着小泥人。泥人的脖子上空空如也,头不知去了哪里。父亲从口袋里摸出泥人头,用胶水粘在泥人身上,重又摆回桌上。
那个垃圾桶足有半人多高,一人多宽。难以想象,年过半百、腿脚不灵的父亲是如何跳进去,在垃圾堆里大海捞针般找到那颗小小的泥人头。
后来我到国外生活学习。适应环境,谋生,上学,带孩子,忙得焦头烂额。父亲来信说:“你年龄不大,心态却老气横秋。你以前对自己也是有规划的,25岁干什么,30岁干什么……现在似乎想得少了!谋生固然是第一位的,也不能忘了自己的目标和追求。人总是要有一点精神的!”
1999年,我参加当地一家报纸举办的征文比赛,在海外第一次获得文学奖。文章见报后,我把剪报寄给父亲。父亲回信说:“看到你的文章,很是高兴,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一个痴迷于文学艺术的女孩身影,这正是我思念之中的女儿啊!她在经历了风风雨雨之后,终于又捡起了手中的笔。这篇短文,文笔细腻,不失婉约,读后有身临其境之感。”
同年,公公婆婆来探亲,父亲托他们带来一盒《莎士比亚全集》精装本。他在信中说,“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全集》今天偶然碰到,即买了一盒,共12本,供你学习用。你可以边看边提问,或把自己翻译的文本与朱生豪翻译的对比一下,看看有何不同,为什么如此,哪个更好些,从中必有收获。”
2001年5月4日父亲来信:“看了寄来的两篇文章,你在业余时间仍不放弃写作,这是你的强项。人生经验积累多了,可以写出更多更好的东西。”
2001年8月14日父亲来信:“不知你对目前的工作是否喜欢?为了生存,从事一份工作是必须的,但是自己喜欢甚至热爱的事情也不能放弃,比如文学写作,那才是展现自己才华和魅力的所在。热爱和投入有了成果,那也是一种享受。”
2004年1月8日父亲来信:“我想你这么多年经历了不少复杂曲折的心路历程,曾经闪现出不少思想的火花,如果不把它记录下来,日后回忆可能是模糊一片,很多细节会回忆不起来以至流失。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2010年起,父亲来信突然少了,变成了偶尔打个电话,言语中也出现了记忆错位。“你们现在住哪儿?羊儿还在读中学吗?啥时毕业?”同样的问题,他会一而再再而三,问过了再问,这是典型的阿尔茨海默病症状。2013年,劳累一生的父亲离开了人世。
如今,书信这一西方人眼中“最温柔的艺术”已渐渐被微信、脸书和视频取代。两年前,我遂父亲的心愿,把往年写就和发表的文章汇集成册,出版了自选集《柳风絮语》。岁月悠悠,活着的人不可能常在,留下的唯有纯真的文字与美好的记忆。我怀着一颗敬畏的心,把父亲的信笺重新整理好,锁上了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