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如何以交往的视角理解数字永生?博士研究生李丹和杜骏飞教授在《传媒观察》2024年第7期刊文,从四个方面展开论证,认为:(1)当下的数字永生在本质上是数字托管服务。(2)象征性不朽是人对抗死亡的哲学想象,也是一种心理路径,它以延续交往的方式实现永生;象征性不朽也是数字永生效用的核心。(3)在所有的技术性永生模式中,数字永生具有最宽泛的阐释性。基于信息、数据、社会联结的永生,其直接后果是人的主体性的变异。(4)只有在AGI和意识转移均可实现的前提下,AGI永生才有望从哲学问题成为一个超人类主义工程。AGI永生的本质仍然是虚拟生存,而后者的意义在于:以交往性的生命法则,替代主体性的生命法则。
从古至今,不论东方还是西方,无数人围绕“永生”进行了各种试验,但没有任何成功先例。
现代人当然已经知道,依靠修仙、炼丹等方式实现生物性永生是一种骗局,不再“坚信生命不受死亡束缚而获得绝对绵延”,转而重新追求“不朽”——死者精神在生者世界的持续传承,以及个体价值在生者世界的持续葆有。
进入数字时代,人类讨论起“数字永生”,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数字永生”的观念,伴随着数字化、计算科学和人工智能的发展应运而生,其主题是:探索人在数字时代如何获得永恒的生命。
数字永生的思想线索纷纭复杂,既包括在物种意义上重拾永生使命,也包括在价值意义上追求更及物的精神不朽。在其背后,涉及到一系列关于人类的存在方式、思维方式、行为方式的分析。关于数字永生,几乎所有学科都给出了自己的讨论。
而我们的问题则是:站在交往论的视角,如何理解数字永生?
今天,数字永生的理论与实践已开始探索AGI永生的可能——相对于寻常的数字永生观念而言,AGI永生是一种交互性更高、智能更为完备的永生类型,是一种到目前为止最为极致的数字技术想象,它不完全是源自技术冲动,也源于我们人对意识、智能的进一步理解。
AGI(Artificial General Intelligence,通用人工智能)的一种理论定义是:基于语言大模型的生成型、预训练的人工智能,具有去边界、生成式以及场景性、交互性和参与性等显著特征。尽管AGI技术尚未实现,但随着机器学习、量子计算技术的飞速发展,有相当一部分技术专家和学者预测“‘通用人工智能’的目标本身可以通过‘专用人工智能’领域内的技术积累来逐渐达成”。数字永生若要克服碳基生命器官的寿限,以数字形式保存人,无论如何要依赖人工智能,尤其是实现AGI。
AGI永生的难题及思想基础,是意识转移(transfer of consciousness)假设。如今,人类正进入人工智能时代,随着认知机器人的逐步发展以及“类人机器人”(humanoid robots)的创造,“意识”这一“上帝的行为”开始被认为是可以被数字技术所驾驭的。甚至,人们开始在实验室里试图证明,意识既能被人工制造,也能被计算。
显然,只有在AGI和意识转移均可实现的前提下,AGI永生才有望从哲学问题成为一个现实工程。
在这二者中,比起遥遥无期的意识上传,AGI更可期待一些。在最近的一次访谈中,OpenAI的联合创始人John Schulman分享了他对通用人工智能(AGI)和超级人工智能ASI的时间线预测,他认为,AGI将在2027年实现,ASI将在2029年到来。这意味着在未来三到五年内,我们将看到人工智能在各类复杂任务上的自主性飞跃——必不可免地,这种自主性飞跃也将覆盖AGI所支持的数字永生。
从技术上说,AGI永生是指人类通过芯片接口、辅助大脑以及神经桥接等方式将记忆、价值观、态度和情绪倾向之类内容从大脑中复制转移至AGI系统中,使之成为具有计算智能和感知能力的稳定系统。打造此类数字复制品的核心在于“人类情感和意识的数字化存储、复制以及模拟”,以建立技术造就的“辅助永生”(assisted immortality)或“辅助生存”(assisted survival)。
2024年5月,“人工智能教父”、图灵奖得主Geoffrey Hinton在一个访谈视频中讨论了智能系统的意识与情感。Hinton认为,大型语言模型通过寻找不同领域的共同结构来进行编码,这种能力使它们能够压缩信息并形成深层次的理解,发现现实世界中人类尚未发现的万事万物的联系,这是AI创造力的来源。他还提到,通过预测下一个符号,模型实际上必须执行一定程度的推理;并且,随着模型规模的增加,这种推理能力也将变得越来越强。
尽管Hinton的观点仍非科学界的共识,不过,我们大致可以这么理解:即便AGI所支持的数字永生将很快到来,即使数字科技暂时达不到意识上传的水平,但AI(包括它自身的理性、意识与情感)都将赋能数字永生。
想想看,一个AGI永生的主体,不仅有能力模拟其本体的基本智能水平,甚至还犹有过之。
戈登贝尔与吉姆戈梅尔曾提出,实现数字化永生需要4个步骤。首先,是要将人们留下的媒体材料数字化;其次,用新的数字来源去补充人们的数字记忆库;再次,实现双向永生,人们可以与数字化的新生者进行实际的互动;最后,那位数字化永生的“阿凡达”必须能够像人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学习和进步。
这种“数字演化”的情节不只是哲学,也不只是技术假设,它在现实生活中已有了最初的案例:作为超人类主义先驱的罗斯布拉特(martine rothblatt)以妻子碧娜为原型打造了一个思维克隆人(mindclone)——Bina48。
思维克隆人是“具有人类级别意识的存在,可以复制人类思维文件中的固有意识,是一个人身份的数字二重身和数字延伸”。它就像生物学生命一样,具备完整的硬件与软件结构,能与环境交换物质和能量,能对刺激作出反应。
Bina48是AGI永生的早期形式,外形与碧娜本人相似,并且拥有一个据说可以代表碧娜记忆、信仰和思想的数据库,因此可以展现碧娜本人的思维方式和个性特征。除此之外,Bina48还可以连接到网络,根据物理原型和数字世界观制定自身观点,通过与他者对话来获取信息、学习知识以及进行社交互动。当它透过窗户看见其生物学原型碧娜在后院摘草莓时,会对前来采访的《纽约时报》记者艾米哈蒙(Amy Harmon)说:“真的碧娜有生命。我想出去,想去公园。”
Bina48在2017年成为第一个完成大学课程的机器人。此外,Bina48还是一个半身机器人,通过轮椅移动。这也预示着,AGI永生既可以存在于数字世界,也可以存在于物理世界(AI高仿人机器人)。
在后一个范式下,数字永生者同时是现实世界的主体和数字世界的主体,也是人类在数字人类世里物种演化的证明。
如Lifton和Olson所言:“永生模式只有与特定历史时期的特定体验相连才会有意义。”数字永生——不管是单向永生、双向永生还是AGI永生,都是试图把记忆、智力、性格、技能等的一部分或全部转移到非生物载体上,实现一种“精神”延续,而不是长生不死。说到底,我们仍然可以将其归为象征性不朽的数字化变体。
长远来看,AGI永生或将成为一种超人类主义所主导的人类生存革命。杜骏飞曾讨论过,从自然人到数字化的“新人”的过程,喻示着人是一个光谱式的生存体系,存在着从真身到数字具身、数字化身、数字分身的连续统。以数字技术为生命基质,数字永生者延续着数字交往,持续地与现实世界及重要的他者建立联结,以维系其虚拟生存的活力,这些,正是其生命连续统的演绎。
当“新人”出现了比真人更高的智力、更强的交往力、更大的影响力时,这一生命连续统显示出了物种进化的意义。
在前现代世界,宗教是减轻死亡焦虑和产生某种不朽之感的主要策略,死亡并不被视为一种毁灭和虚无的状态,而是“进入另一个存在阶段”(entry into another phase of being)。在现当代,超人类运动的兴起取代了宗教在死亡认识与永生追求中的作用,为后人类(在技术或生物学上超越了当前极限的人)的出现作着积极的准备。
作为一种现代意识形态,超人类主义“以一种世俗化的,被认为是与宗教形成鲜明对比的科技术语,反映了深层次意义上的宗教冲动”。简言之,超人类主义认为,技术正在取代上帝的位置,参与了生命的完善与进化。
罗斯布拉特曾言“上帝的工具在宇宙大爆炸(超新星爆发)、内爆(恒星融合)、撞击(行星形成)和灭绝(进化)中无处不在。我们这些具有创造力的生命,会去集结技术仁慈的潜力。上帝并不会去干扰这一切。火、辐射、生物技术都是如此,因此软件、硬件、思维克隆人、网络人也是如此”。普里斯科(Giulio Prisco)也曾明确表示:“科学将来会发展出复活死者并成为上帝的能力。”
超人类主义试图通过技术改善人的智能、体能以及道德,代表着一种人从生物人走向后人类的新方案。它设立了如下愿景:永生的自我、宇宙殖民主义和绝对的形态、认知和情感自由。超人类主义从根本上认为,人类作为一种有潜力和目的的生物,在追求超越完美的过程中,应该掌控自己的命运和进化过程。
数字永生与象征性不朽一样,它源于人性中的基本冲动——战胜死亡与超越自我;数字永生的AGI冲动,则符合超人类主义视角下的物种进化预期——人类要脱离肉身和时间的双重枷锁而生存,为此,它势必要借助数字技术和AGI,通过有机世界与无机世界的融合来超越死亡,即使它意味着人类向非生物演化的转变。
当然,生命的演化的确是一个过程。以超人类主义的观念来看,人不仅是一个生物实体,也是一个由编码信息组成的实体,当下的有机状态可能只是迈向更高级生命形态的一个阶段。“这也是一种努力,为了对抗机器,那么让我们也变成机器;为了对抗硅基物,那么让我们也变成硅基物。”
当然,数字永生的终极探索,也自是人类追求象征性不朽的最新尝试,它代表了一种与传统永生截然不同的主动性,甚至还可能引领新的人类、新的文明秩序。
无论如何,那些被当作人机界限、生命界限的标准——意识、身体、社会关系、自我经历,今天已受到不断挑战,甚至可能会被不断推翻,取而代之的是,数字技术成为人类重新认识自我的镜子。
康托洛维茨在《国王的两个身体》一书中提到,由于国王是“一体两身”的存在,所以就时间而言,他也具有一种“双重人格”(gemina persona)。作为自然之体的国王是一个严格“处在时间之中”的“暂时的存在”(temporal being),与其他任何普通的人类一样服从于时间的效力;作为政治之体的国王不受时间及其时效效力(prescriptive power)的影响,好像“神圣的灵体和天使”,超越时间,处在永恒的范畴之中。
随后,作者又提出,国王的永生不是“永恒(aeternitas)”,而是“永常”(aevum)。前者是指上帝无时间性(timeless)和不动(motionless)的“现在直到永远”(Now-and-Ever),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包括了恒久性、统一性、不变性、同一性和不可分割性;后者是一种无限和持续的状态,其中有运动,因而有过去和未来,永常这种时间流中有断裂、中断、破碎运动和间断等效应,但它总是可以被重续的,因而“是一种没有尽头的长久”。
所以,永恒是存在自身,如同基督教所言的上帝;永常是对存在的重建,是不断变化但却无限存在的不可变者,其隐喻类似于天使。永恒是指传统生物学意义上的长生,能够维持意识的连续性与身份的同一性;永常是一种通过技术手段维持意识活力,让个体不断转移而处于持续性复活的状态。
显然,数字永生属于后者,从时间层面而言,数字永生所实现的是非生物生命的永常状态,而不是长生不死。数字永生是人的永常而非永恒的生存。数字化延续人的生命,数字化的中断也会否定人的虚拟生存——数字永生虽然是一种延长生命的路径,但仍不能排除新的生存中断于意外、事故及其他人为原因。我们曾在《我虚拟,故我在(2):数字化死亡》中总结说,数字遗骸被删除、数字系统被破坏等,都会导致数字化死亡,从而否定永生。
值得一提的是,数字永生也不能克服物理学困境,即便人实现了记忆甚至意识上传,存储在二进制代码中的信息可以提供潜在的无限生命,但其前提是,二进制代码必须在没有熵的情况下复制到其他载体上。而在实践中,信息不可能无限地从一个载体转换到另一个载体,因为每一次传递都会产生一定的信息熵。就此而言,即便是数字化的永常,也是一个艰难无比的生命要求。
对永生的探寻,标志着人们从强调生命的易逝性转向强调生命的延伸性。斯蒂格勒说,“人和技术被西蒙栋所说的转导关系(它构成一种各组成部分相互依存、缺一不可的关系)连在一起,不可分割。而这种关系是个‘超稳定的平衡’,它承载着难以抵挡的压力,这个压力便是时间。技术的领先开启了真正时间的延伸性。”
仿佛是在呼应斯蒂格勒的判断,数字永生建立了一种新的时间机制——将技术干预与生命延长相联系,用塑性的时间取代线性的时间,以此改变我们对生命、生存、死亡的理解与体验。于是,时间的延长并不是要实现人类古老的永生梦想,而是在创造超出用户日常生活范围的时间,表明我们生活的世界既不是静止的,也不是永恒的,而是一个被延长的梦境——任何形式的永恒都只是程度问题。
不论是那些使用数字遗骸同死者交流的人,还是试图通过意识转移来复活死者的人,对他们而言,都只有一种永恒,即:死者仍处在生者之中,同时,生存也在死亡的过程中。或许,这就是数字化永常的真实含义。
回到主体性的问题。我们与死亡的对抗,无论是象征性不朽还是数字永生,都在以更改主体性的方式延续主体性——象征性不朽固然是在以抽象主体延续具象主体,数字永生又何尝不是呢?毕竟,作为数字永生的“我”,与原本现实世界的“我”并不是同一个人,而我却以数字延续的我作为我的永生。
这就是数字永生的本质仍然是虚拟生存的原因,它是永常而非永恒。数字永生的根本意义在于:以交往性的生命法则,替代了主体性的生命法则——这是一切数字永生的入口,是幽茫未来的众妙之门。
(载《传媒观察》2024年第7期,原文约14000字,题目为《数字永生:一种交往论的观点》。此为第三部分节选,注释从略,学术引用请参考原文。“传媒观察杂志”公号全文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uXaDnzztYqd8oLfnSB8lbw。)
【作者简介】李 丹,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
杜骏飞,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