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以AI“复生”为代表的数字生命形态已经加速来到我们的生活中。因人类巨大的心理渴求和愈来愈迅猛的技术迭进,它的形态会愈加丰盈,其进阶会难以估量。为此,《传媒观察》2024年第4期特推出“在场:时光琥珀与数字生命”专题,由南京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刘永昶教授担任特约主持人,邀请浙江大学、暨南大学、南京师范大学的3位学者,从不同角度对这种社会与文化现象进行讨论。本文是该专题的第一篇,作者认为,一部媒介发展史体现着与人类与时间抗衡的木乃伊情结。AI“复生”其实是人类从数字化生存中逐步推演探寻出的数字化生命可能。一面是需求逻辑,一面是生产逻辑,需求者和技术“灵媒”产生了商品交易的关系,实际上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大众文化运行的基本逻辑。
人类社会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开启第三次工业革命的浪潮之后,数字生命便在科幻文艺作品中或者现实生活中,以各种充满想象力的形态渐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文艺作品的畅想总是远远超前于现实,比如《黑客帝国》中控制人类的超级计算机“矩阵”,《头号玩家》中的“游戏”世界,《失控玩家》中觉醒的游戏角色,《流浪地球2》中数字轮回的图丫丫,意识与物质的关联变得复杂,现实与虚拟的界限已经难以辨别。
严格意义上,具有人格主体、自我意识与情感投射的数字生命在今天依然是难以企及的想象。但在宽泛的意义上,数字生命已经在我们的生活界面中以各种层级的表达或隐或现。比如你很难说,在与手机、计算机、智慧家电、智能汽车应用程序的人机对话中,没有一种愈来愈亲切的生命交互感;当你在《魔兽世界》《王者荣耀》这样的游戏世界中拥有了数年甚至数十年如一日的拼杀经历时,你也很难说游戏中的主人公没有你深深的生命印迹。最近常被人们关注的涉及数字生命的热点现象是AI“复生”,数字生命因人类巨大的心理渴求和愈来愈迅猛的技术迭进,也许会让我们重新面对或定义“死亡”。
一、“永生”之梦:与时间抗衡的木乃伊情结
2024年2月,音乐人包小柏用AI“复活”女儿的故事在互联网上流传。用数字技术复现的女儿可以和父母有简单的对话,甚至可以和父母一起唱生日歌。相比较其他“复生”故事,这个故事的典型意义并不在于因为凝结了父女的情感让人泪目,而在于其涵括着一个清晰的隐喻结构——由梦想者、梦想的内容与梦想实现的途径联结成的三位一体的结构。梦想者是作为行为主体、痛失爱女的父亲,梦想是让爱女“复活”,而梦想实现途径则是父亲重返校园攻读博士学位,钻研并初步掌握了一部分AI技术。
如果我们把包小柏的故事进一步提炼简化,那么关键词只有三个——人、“永生”与途径。对于生之来处与死之归处人类其实一直难以明白地给出答案。但对于生死的刻度——时间,人类的朴素愿望却从来没有改变过。安德烈·巴赞曾形象地将这种愿望比喻成抗衡时间的木乃伊情结。当然,木乃伊无法在生理意义上真正挽留生命,但木乃伊情结表明人类“降伏时间的渴望毕竟是难以抑制的,文明的进步只不过是把这种要求升华为合乎情理的想法罢了”。此外,人类还有一条通过艺术来抗衡时间的途径——“用形式的永恒克服岁月流逝”。
从传播学的视角来看,任何图像或影像都是信息的一种构成方式,也是媒介的承载内容。抽象的意义上,一部人类媒介发展史完整地呼应也映射着人类文明史的浩阔进程,没有媒介承载就没有文明承续;具象的意义上,人类所有的媒介都在摹写着人类的生命史,即便人的肉体死亡,它也可以让逝者音容宛在。
只不过,所有存储时光的媒介都或多或少地有着自身的表达局促。比如文字媒介偏于神似,无法在物理意义上精确地复原作家、诗人及其他写作者的现世生活和他们的笔下世界;图像媒介偏于形似,但却是静止和凝固的,难以立体表现大千世界的光阴流转;电影、广播、电视将人类推向了“形神兼备”的视听影像表达时代——更具革命性意义的是,网络视听浩若烟海的大众生产又进一步宣告了全民影像时代的到来。但是,视听影像的局限在于:其一,它们是“过去”之镜像,在记录时态上显示为现在进行时,在观看时态中却显示为过去进行时;其二,如果说它们的内容中有关于生命的表达——即便会给观众带来沉浸式的体验,那也大约是预设的、被动的“看”与“听”,却难以产生即时的生命交互感。
与之相比较,借助数字技术的AI“复生”,则展现出一种全新样态的“生命”塑形,其塑形的对象是已经终结的人类个体生命,无论是外貌、声音、行为特征,都会无比近似于生命原型。
二、何以可能:从数字化生存到数字化生命
AI“复生”何以可能?一言以蔽之,是技术的飞跃让生命的数字化再现成为渐行渐近的生活图景。AI“复生”的技术路线,其实现过程的第一阶段是生命必须转化为数据,而第二阶段则当然是数据重建生命。概言之,放到数字时代的大背景中,AI“复生”实际上就是人类从数字化生存中逐步推演探寻出的数字化生命可能。
2021年的最后一天,“复生”的邓丽君走上了江苏卫视跨年演唱会的舞台,和年轻的歌手周深一起唱起《漫步人生路》。当她的身体被3D全息投影到人们面前时,一颦一笑姿态依旧。但人们必须看到,这里被“复生”的只是邓丽君,而很难是与她差不多同时期离世的绝大部分人。原因在于,邓丽君留下了太多以视听影像形式呈现的痕迹,她生命显现的符号要素被媒介大量存留,进而成为“复生”的基础数据。这种转换,对于前数字时代的普通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有意味的是,今天观看并感慨邓丽君“复生”的大众们或许并没有意识到,他们中大多数人会比邓丽君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更多的数据——因为他们已经生活在数字时代中。
今天,计算机、智能手机与移动网络使每一个生命个体通过数据连接起来。如智能手机极大方便了人们的日常记录,人们在这万物互联的时代主动留存下大量的人生印迹并他人连接互动。在自我联结数字世界的过程中,人们又被动地“去隐私化”,源源不断将更多的数据传递给外部。比如无处不在的监控摄像头忠实地记录每一个个体的身影,智能可穿戴设备不分日夜记录你的健康信息。你的运动轨迹,你的消费痕迹,你的娱乐印迹,你的人际交往,你的金融数据,你使用的每一个手机APP或者手机功能,都是你人生的拼图,可以描摹出你生命图景的一部分。
数字时代并不能改变今人肉身会烟消云散的宿命。但和前人不一样的是,他们会留下极为可观的数据信息,让生者可以直观感受到逝者的存在。比如你在微信庞杂信息的翻阅中不经意念起一位故人,检索到他的朋友圈日志,才蓦地意识到他的时光已经停留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只不过,当你继续进入他的影像与文字界面时,又会产生他仿佛从未离去的恍惚之感。
无论是情感层面、伦理层面还是法律层面,数字遗产的潜在逻辑当然是“斯人已逝”。但对于AI“复生”而言,数字遗产的冰冷气息就会变得温暖起来,它或许就会成为一片片显现“生机”的数字土壤,在人工智能技术推动下,广袤的数字土壤便会四处涌动着数字“生命”的冲动,依循生命轨迹、抓取生命数据、重建生命形象的AI“复生”便呈现出它的各种形态。
赫拉利将“算法”提炼为人工智能技术的一个重要关键词,他认为,随着机器学习和人工神经网络兴起,有越来越多算法会独立演进、自我改进、从自己的错误中学习。这些算法分析的数据量是天文数字,绝非人力可及,而且它们也能找出人类找不出的模式,采用人类想不到的策略。在无比强大的算力支撑下,类似于ChatGPT这样的人工智能平台正在显现出算法自我演进的趋势。之于AI“复生”这一具体场域而言,数字生命本质上就是生命信息秩序重组之集散与离合。因此,从形聚到神聚,从观看到交流,数据、算法、算力所带来的数字生命可能性也正不断拓展——也许很快会超越我们想象的边界。
三、文化逻辑:爱、记忆及技术“灵媒”的出场
如前所述,不管是在科幻文艺还是在现实生活中,数字生命的谱系中已经分化出若干不同的亚类型。比如在计算机网络中自我唤醒意识的程序生命,在游戏世界中开始人格觉醒的玩家角色,在青年亚文化场域中被粉丝群体追捧的虚拟偶像等。但AI“复生”不一样,它呈现的数字生命图景与每一个生命个体息息相关,就“复生”的对象而言,它是私域的;就“复生”的影响而言,它又是公域的。一旦“复生”的生命挣脱时光的束缚扑面而来,就会凭借强大的情感召唤力,击中人们心中普遍存有的关于爱与记忆的渴求。
在各种人际交互的关系中,爱的关系因其恒久而绵密,无论是男女之爱、亲人之爱或者其他形式的爱,当一个被爱的对象离开这个世界时,他把“生死两茫茫”的痛苦抛给这个世界上所有爱他的人。那么记忆就成了痛失所爱的代偿。皮克斯的动画电影《寻梦环游记》的主题歌《Remember me》表现的就是关于“记忆”的主题:一个人的死亡并不是真正的死亡,只有被人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所以当AI“复生”将逝者从时光之河中拉起,再现其清晰的形容、言语和行为时,便会刹那间弥合记忆和当下的鸿沟,便有可能在虚拟与真实的交错中抚慰寻求“爱”的悲怆心灵。
不过,AI技术的掌握者和智能应用程序的使用者显然是小众,那么是谁来帮助逝者“复生”?他们为什么要来促成生死之间的对话?他们又是以何种身份出现在有热切渴望的生者面前?
古代,负责“通灵”的巫师、神汉宣称能够打通阴阳两界;今天,AI“复生”的助力者也纷纷涌现,他们的功能发挥和前辈们结构性相似,只不过他们依仗的是数字技术,可将他们称为技术“灵媒”。
当下,技术“灵媒”开始将AI“复生”当作经营的事业,而逝者生命在何种程度上被复现则被标注了不同的价格。比如一家硅基智能公司宣称,“AI复活”相关业务属于他们的“生命克隆和数字永生”板块,他们可以提供从“照片说话”、“AI分身月付”到“AI分身年付”等不同标准的收费服务。51数字人的创始人陈鸿则推介了他们的“高阶”产品,他们提供给客户用以与数字生命交互的屏幕,用户可以用语音、文字和“复生”的亲人对话,这类私人定制的产品,价格“一般要5万元以上”。巨大的落差由此显现。人们原本是带着对于亲人的爱与记忆的渴望来寻求帮助,却发现他们不小心撞进了将生命做成生意的商业场域。
一面是心理需求逻辑,一面是文化生产逻辑,需求者和技术“灵媒”产生了商品交易的关系。这种关系完全契合霍克海默、阿多诺所指出的现代文化工业之交易关系。但话又说回来,大众文化的吊诡之处在于,交易的生产者与购买者通常是双向激励的,愈多的市场需求会刺激愈多的资本投入,更多的资本投入又会带来更好的市场服务。优胜劣汰,AI“复生”市场的供需循环正是技术“灵媒”们的自我提升动力所在。所以人们并没有绝对的理由对基于市场的文化逻辑感到失望,AI“复生”的服务可以被标注价格,而AI“复生”所激发的情感本身则是无价的。在每一个充溢情感张力的生死场,都会有着独一无二的情感故事。
结语:“生机”与危机交错的未来
未来会怎样?从积极的向度看,AI“复生”体现的是人类与时间抗衡的勇气与力量。这种力量从古至今,代代赓续。很显然,AI“复生”既然已经开始创造出点点“生机”,那就不会再停止演进的步伐。
但想象一下,如果有一天我们可以将人类大脑存储的关于经历、社交、情感、性格等一切记忆信息,全部以数据流的方式传送到计算机网络中,那么科幻电影的数字生命场景是不是会成真?这会给人类社会带来什么样的冲击?由此会给人的存在这个哲学根本命题带来怎样的迷思?当虚拟的也等同于现实的,所谓真实世界的边界就很难辨识,人们很难想象生死的“失序”会给社会带来怎样的认知混乱。
对于人类社会而言,AI“复生”形态的持续演进不仅会带来哲学理念的困扰,更会在实践层面带来法律、伦理、心理、社会关系等诸多层面的问题。我们一方面要有前瞻性的危机意识,另一方面要为冰冷的技术赋予体温。
(载《传媒观察》2024年第4期,原文约11000字,标题为《AI“复生”:一种数字生命的生成、可能及其文化逻辑》,此为节选,注释从略,学术引用请参考原文,“传媒观察杂志”公号全文链接:
https://mp.weixin.qq.com/s/F8KAhB0iMHJ_5pZD0K88qQ)
【作者简介】
刘永昶,南京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广播电视系主任,南京影视家协会副主席。
【基金项目】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数字媒介时代的文艺批评研究”(19ZDA269)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