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智能媒体的迅速发展打破了物理空间的局限。近年来,许多原处“象牙塔”的高校教授把课堂搬到了线上虚拟空间。随着知识类短视频的发展和普及,中国政法大学刑事司法学院罗翔教授、北京大学中文系戴锦华教授、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戴建业教授等,纷纷跳出了其所在的高校圈层,活跃在大众视野里。黎藜教授和研究生陈佳思在《传媒观察》2023年第12期刊文,以“媒介空间”为研究主导范式,力求阐明“知识人出圈”的多重意涵:实体空间向虚拟空间圈层突破的实质、知识人出圈后媒介空间中的新知识生产景观以及媒介大众化下新知识生产实践所带来的机遇和挑战。
《2023中国网络视听发展研究报告》显示,我国短视频用户规模达10.12亿,其中30.2%的人群是为了学习相关知识而上网,23.6%的人群是为了开拓视野而观看网络音频直播,看新闻、学知识成为短视频用户的重要需求。
2020年以来,面对越来越多的用户对知识类短视频的热烈需求,bilibili视频网站(下文简称“B站”)、知乎、百度等各大平台均加强了知识区短视频的内容建设。
随着知识类短视频的发展和普及,中国政法大学刑事司法学院罗翔教授、北京大学中文系戴锦华教授、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戴建业教授等,纷纷跳出了其所在的高校圈层,活跃在大众视野里。
罗翔等随着社交媒体“下场”,在线上的传播力远远大于线下影响力。高校讲堂在智能媒介的加持下建构为一个新的媒介空间,在空间意义上激活并搭建新的人脉网络。
本文采用内容分析法,选取B站知识区视频粉丝量最多的三位知识人账号发布的视频作为研究文本,分别是“罗翔说刑法”“戴建业老师”“戴锦华讲电影”。
一、出圈之谜:资本推动的空间转化
任何一个传播现象的形成都必须遵循传受双方的需求,知识人爆红正是时代洪流下的媒介文化实践。
B站一直占据Z世代(95后)用户偏爱的APP榜首,B站用户的显著特点是:年轻、学历高且有一定的经济能力。这类用户更善于接受新事物,并且有能力解读高质量内容,同时更会运用新技术手段。
刑法教授罗翔在2020年2月出圈,最受欢迎的10个罗翔视频中,除了厚大教育发布的《刑法系统强化课程》,其他视频的内容和标题都很符合二次元的文化特质,“我强奸我自己犯法吗?”“熊猫咬我,我能把熊猫打死吗?”这些无厘头的内容配上鬼畜的剪辑手法,把高高在上的专业知识和刑法教授重塑成B站用户容易接受的内容和形象,这显然更符合新媒体时代用户的传播生态。同年3月,罗翔和厚大法考携手入驻B站,“罗翔说刑法”账号捧起了2020年B站金色小电视人的奖杯,说明受众对教授拥抱新流量的做法是愿意买单的。
刻板印象中,名校教授是与B站这种以二次元、碎片化的新流量平台最为割裂的群体,但在这个流量主宰的时代,传统精英知识分子也需要寻求突破。正如罗翔在B站的走红,资本推动下知识精英入驻B站是商业和受众的双赢。新流量平台的崛起重塑知识传播生态,知识人通过新媒体扩大自己的话语权和知名度,与更多的“云学生”交流,碰撞出新的学术火花。
对于知识人来说,网络平台也是一个陌生世界,改变传统教学逻辑、拥抱数据流量成为知识人新的教学课题。因此,大多数知识人入驻B站通常都有商业资本的站台,“罗翔说刑法”账号背后关联的是厚大法考,“戴锦华讲电影”则由活字文化为其运营。知识人负责内容输出,擅长新媒体技术的MCN机构负责技术包装,知识人加上商业资本的组合让知识类视频取得了比较好的传播效果。
正如德塞托所说,“空间是被在空间里发生的活动的整体所激活的”,“空间就是一个被实践的地点”。知识人通过智能媒介发表视频,观看视频的受众与知识人之间的互动激活了虚拟空间,从而产生了新的知识生产逻辑。从关系论的视野看媒介与传播的关系,媒介就成为一种彰显社会关系的象征,而传播则是建构这种社会关系的动态过程。课堂中的小众传播变成了互联网上的大众传播,媒介空间发生了转变,也意味着社会关系的转变。
大众通过观看、转发、互动、关注等媒介使用行为,形成线上虚拟空间,在这个空间中,知识人从传统的教授变成了与粉丝互动的普通UP主。随着互联网话语权的下放,自上而下的知识传授发生改变,受众的自主选择成为可能。一个空间被其它空间识别、认领、发现,它便从其原始的属性和状态中抽离出来进入社会化的关系网络中,这一过程正是空间的社会化生产。
网络社交媒体平台的社交方式使得有着同样爱好和热情的人能便捷地互相发现、互相联系,并在网络平台的协助下构成并维持网络社群。当带有罗翔标签的视频上传社交媒体,人们通过算法观看进入到这样的媒介空间中,这是罗翔所属媒介空间的一次壮大,再由粉丝二次创作打上其他标签放到不属于罗翔的圈层中。这种虚拟空间的繁殖实际上是知识人与观看者两个陌生空间偶然地、短暂地发生关系。一开始,这是一种松散和易碎的不确定的结构关系,因为它们并非建立在某种强制性的理性与逻辑之上,而仅仅是感性或者趣缘的结合,因为某种稍纵即逝的机缘走到一起,在互联网生产逻辑下,多次更新提醒、互动加成、算法捕捉,两个陌生空间的碰撞在线上组建成一个虚拟空间。这个虚拟空间虽与高校课堂这一物理空间同源,却不必遵守物理空间的规训,在互联网逻辑下完成知识的生产和传播。
卡斯特将空间定义为“一个物质产物,相关于其他物质产物——包括人类——而牵涉于‘历史地’决定的社会关系之中,而这些社会关系赋予空间形式、功能和社会意义”,因而,“空间不是社会的反映、拷贝,空间就是社会”。卡斯特还关注网络社会中新的空间形式,即“流动的空间”。卡斯特认为流动空间是一个情绪汇聚和转换的空间,以情绪为中介,通过符号构建多种多样的空间意义,从而重新编码流动空间。智能媒介构成了一种传播力量,汇聚流动空间中的情绪、意义与价值,在线上汇聚形成媒介空间,征服了原有地方空间的经验和状态,形成了一套新的空间生产逻辑。
在社会学理论中,空间不是社会的反映(reflection),而是社会的表现(expression),是共享时间的社会实践的物质支持。基于人们已有的对空间的认识,可以将空间按照不同的感知维度分为实体空间(物理空间)与虚拟空间(关系空间)或自然空间与社会空间。卡斯特把流动空间(space of flows)定义为“通过流动而运作的共享时间之社会实践的物质组织”。教授变网红这样的“出圈”实际上是物理空间向流动空间的转化。
二、文化之思:被异化的知识工具
文化由人类社会生产产生、发展而形成,人类的一切社会生产在空间中展开。知识作为一个文化概念,是人类对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进行探索后的成果总结。英国历史学家彼得伯克在《知识社会史》中将“知识”指涉为深思熟虑后,经过处理且系统化的解释,知识被视为比数据和信息更高级的内容。
彼得伯克将知识与信息的本质进行区分,暗含了知识的获取需要人发挥主观能动性,参与到解析信息的过程中来,同时可以将信息解构之后再建构内化为自身所有,知识才能体现自己的作用。精英知识阶层生产并使用学术性知识,普罗大众渴求吸收通识知识来重构自身行动体系以面对现在和未来社会的不确定性,知识人出圈也恰好迎合了这样的需求。
卡斯特对现代社会形成的流动空间有过进一步的解释,认为是有两种物质支持形成流动空间。首先是传统地理学上客观存在的物质空间,对应本文所探讨的知识人范畴,也就是现实生活中大学体系下进行知识生产实践的校园等物质载体。然后是由电子网络技术所搭载的一个虚拟空间,最初是为了数据的传输而存在,但是因为知识人的参与,被赋予了人的意志和烙印,是一个拟人化的空间形态。由虚拟空间与实体空间之间的相互影响与融合就会形成混合空间——流动空间。流动空间具有无限超越性和很强的渗透功能,因此能够扩大知识人的知名度,推动知识人的“出圈”。
对B站较为出名的知识人文本进行考察发现,这些知识人的知识传授呈现出碎片化现象,罗翔、戴锦华、戴建业所属账号发布的视频,除了直播录屏时长超过60分钟,其余都在10分钟左右。专业知识的学习具有系统性,10分钟的短视频很难将知识以有体系的方式完整地讲解出来,这样的学习方式本身就是碎片化的。罗翔课程中常用的案例对象“法外狂徒张三”,成为很多二次创作视频的素材,这样的传播一定程度偏离了知识传授的初衷,呈现出娱乐化特征,知识因此成为流量密码。知识人在网络出圈的背后是碎片空间的生产逻辑,这一碎片空间建立在工作间隙、上班途中、课间休息、闲暇之际等一切可以利用的碎片时间里,以短视频的形态登场。碎片空间的生产逻辑更多是留下弹幕、互相评论、转发视频等。于是,知识异化为工具。
传统的知识生产模式是由具有专业学科背景和一定话语权的专家、学者在精英体系下进行小范围的知识生产实践。在新的媒介空间中,为迎合受众需求,他的内容传播从主动选择变成了被动选择。以罗翔为例,“罗翔说刑法”这个账号发表的视频中,80%关注的都是社会热议话题,极具讨论性和关注度。
信息时代的权力运作以更加多样、隐匿的形式展开。其实,B站虽有个性化推荐,但用户并非真正可以实现自主选择观看视频的自由,欲望被技术裹挟换算成资本市场的价值。杜智涛等通过实证分析,探讨了用户在线知识付费行为的影响因素和形成机理。研究发现,与传统的课堂教育和系统性的知识学习不同,人们在线知识付费的意愿更多由一种对知识内容的专业性、有趣性感知和主观规范等体验因素驱动。这种体验驱动本质上是由商家构建出来的一种消费场景,其底层商业逻辑与一般消费品并无差异。当知识作为消费品被贩卖,其本身的实用性大打折扣。在由资本构建出来的消费空间中,知识本身所带有的公共性被转化为资本逐利的工具性。
三、现实之问:媒介大众化下的“去精英化”
高校的授课方式是以学校的课程规划为主,有知识的连贯性,但是线上视频,知识人往往根据热点发挥而非系统性的知识传授。火爆的视频对社会热点与专业知识进行有效勾连,通过激活普遍共享的公共话语空间来探讨社会问题,实现“个人视角”到“公共视角”的有效转换。传统的教学模式通常赋予老师权威性,而这些权威在线上的教学中都被打破。为了尽可能地抓住流量,知识人以用户思维来生产视频。随着媒介工具和网络技术的普及,少数精英分子不再居于知识传播的中心位置,知识传受双方的关系发生变化,知识生产者、传播者和接受者的界限变得模糊。
不过,社会化媒体语境下,空间之间总是动态、感性、游戏式、戏剧化地发生关系,一种流动着的主体实践和空间结构被同步生产出来,曼纽尔卡斯特所说的流动空间及其对应的空间体验在社会化媒体这里获得了最逼真的诠释。两个陌生的空间在虚拟的媒介空间中碰撞,激活了线上的高校讲堂,所以人们在流动中征服了地方空间,空间的“流动化生产”构成了当代社会最基本的空间实践。显然,流动空间并非建构了新的封闭空间,而是铺设了一个更加难以规训、难以管理、难以约束的空间结构和生产状态。
互联网下放话语权,精英化的内容变得短平快,新流量平台正在打破当今高校的“绝对权威”,这其实是一个“走下神坛”的过程。在互联网上,高校教授作为UP主与所有UP主平等,他们的账号和内容会被任意一个人观看和评论,评论的内容也并非全部围绕内容本身。B站有一个出名的视频种类叫“二创”,是指使用了已存在著作物的文字、图像、影片、音乐或其他艺术作品创作的行为。而这些作品则被称为“二次创作物”,这是后现代主义催生的必然产物。在消费社会的语境下,任何信息、符号、价值都可能在大众传播中,进行第二次的润色加工,这是互联网去中心化的必然发展趋势。
这类二创的核心是知识的娱乐化和去精英化,知识的精英本位受到媒介大众化的冲击,传统的精英知识分子也面临身份焦虑、身份转换等问题。这里的矛盾在于,传统的知识生产实践强调公共性,致力于为公共发声;而流量时代的知识传播则是以平台播放量论高低,要以受众的情绪引爆点为导向进行生产。知识人的身份焦虑来自于他到底是教授还是网红,所倡导的价值观是否需要符合自己的多元身份,但他们多元身份中的标签之间又是割裂的。
关注B站知识人账号的群体并非来自同一个专业领域,但是这些知识区的内容能够满足他们现实学习需要,对日常生活中的专业知识领域起到补充、扩展、指导等作用。所以这也代表了在碎片化的传播环境下,虽然以知识人为主体的短视频中有当代年轻人娱乐化、碎片化、小众圈层化的大众解读,但依然存在着大众对传统专业知识的同一性内源需求。同时这也是B站知识区不断发展壮大、持续不断吸收新的受众群体的内源性动力。学术性知识在以知识人为中心的网络空间中被多次转发、切割、解构、重塑,最后与通俗知识接轨,实现了知识的科普,知识人也在这样的“出圈”中完成了对大众的“妥协”,接受知识的“去精英化”。
(载《传媒观察》2023年第12期,原文约9600字,标题为《“去精英化”的知识再生产及其价值反思——以 B 站“知识人出圈”为例》。此为节选,注释从略,学术引用请参考原文。“传媒观察杂志”公号全文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JgexlqCPOgC8nLlBuE4jkg。)
【作者简介】 黎藜,广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陈佳思,广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