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学家丹尼·纳韦说,在印度热带森林里生活的纳雅卡人(Nayaka)如果遇到老虎、蛇或大象等危险动物,可能会和它们对话协商:“你住在这片森林,我也住在这片森林。你来这里吃东西,我也要来采块根和块茎。我不是来伤害你的。”
人类学家列维-布留尔在研究了大量人类学资料的基础上也发现,“原始思维”的一个基本特征是受互渗律支配的集体表象。所谓互渗律,是指在原始人心目中,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存在某种神秘的联系:“客体、存在物、现象能够以我们不可思议的方式同时是它们自身,又是其他什么东西。它们也以差不多同样不可思议的方式发出和接受那些在它们之外被感觉的、继续留在它们里面的神秘的力量、能力、性质、作用”,“存在物和现象的出现,这个或那个事件的发生,也是在一定的神秘性质的条件下由一个存在物或客体传给另一个的神秘作用的结果”。也就是说,在原始人的集体表象中,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相互联系并可以彼此交流的。这种集体表象通过世代相传在全体社会成员心中扎根,成为个体看待、认识世界的基本依据。
无论是人类学、考古学证据,还是流传下来的神话传说,都说明人类起初只是世界这个大舞台上平等的一员,他们一点儿也不比其他动植物(甚至无生命的事物)高明,而是与它们存在于同一种关系中,遵循同一套规则。也因此,在远古狩猎采集社会,传播、交流、对话、协商不只发生在人与人之间,还可以发生在森林、河流、花草、石头和各种动物,甚至是精灵、妖魔和鬼魂之间。正如尤瓦尔·赫拉利在《未来简史》中提到:“大象和橡树、鳄鱼和河流、高山和青蛙、鬼魂和精灵、天使和魔鬼,都是这场宇宙大戏的角色。”在这场宇宙大戏中,人并非是世界这个大舞台的中心角色,而只是成千上万种角色中的一员,可以和其他角色直接对话协商。
农业革命删去了动植物的台词。自从人类学会了饲养和种植,动植物便从值得尊重的、可以平等相处的生命情感同伴降格为人类的资产,沦为供人类驱使和消费的对象。物力论或泛灵论这出大戏中只剩下人类与自己的影子神(鬼)之间的对话——除了被赋予人性的神鬼以外,所有非人类的实体都沉默了。人类开始占据世界舞台的中心角色,其他角色都得围着他转。
到了科学革命时期,实证主义把“作为人的影子”的诸神的台词也给删去了。“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整个世界舞台业已成为人的独角戏。如果说狩猎采集社会产生了泛灵论宗教,农业革命促成了有神论宗教,那么科学革命则催生了一种新的宗教:人本主义宗教。人本主义将人视为根本,世间的一切都要以“是否对人有利”为判断是非善恶的标准。当人以外的一切都成为对象、工具、他者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自然也变得紧张起来。因为删去动植物和诸神的台词后,每个人都要抢戏,都想在社会舞台上争当主角,而把其他角色都视为陪衬的他者。
西方主体主义哲学视域下的传播学置原初的广泛关系于不顾,而将目光聚焦于传播主体和传播效果(一种围绕主体需要和目的的效果)之上。这样一来,原本的交流、交往、沟通、协商之学(传播学)就变成了独白、唯我、驾驭、统治之术。研究越是充分、深入、细致,人类就越是狂妄、独裁,人生就越是痛苦、孤独,世界就越是无序、危险。于是,反思主体主义哲学,重新审视人本主义和人文主义,成了近年来国内一些传播学者的自觉追求。
(《传媒观察》2023年第12期卷首语。作者为安徽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