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全球南方媒体积极倡导的“替代性叙事”成为国际传播“南方转向”的重要表征。在“一带一路”倡议提出10周年之际，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伊斯雷尔·爱泼斯坦对外传播研究中心主任史安斌和博士生朱泓宇在《传媒观察》2023年第9期刊文，通过对相关国家媒体的扎根研究，发现：南方媒体通过构建“替代性叙事”积极汇入全球发展大变局，形成当代国际传播的“地方知识”，打破美西方主导性叙事的迷思，推动了国际传播超越西方现代性叙事的“南方转向”。
在国际新闻传播日益走向“TikTok化”的智媒时代，南方媒体如何利用视听语言向世界更好讲述有关公共卫生与健康、社会治理与国家发展的故事？当前，对南方媒体如何打破美西方主导性叙事的迷思，仍缺乏充分而系统的理论探讨与实证研究。这些理论上的“盲点”与日益丰富和不断涌现着的实践素材，为本文加入推进国际传播“国际化”的学术讨论提供了新的视角，也为总结“一带一路”倡议10年来在国际传播理论升维和实践创新上的意义开启了新的思路。
一、叙事视角：重建“全球与本土”想象
（一）发掘“附近”
相比来自“全球北方”的BBC、CNN等国际主流媒体，南方媒体更重视地方视角，基于本土语境，进行视阈选择与内容生产，力图重建全球与本土之间的想象与互动关系。菲律宾《商报》在有关新冠疫情的报道中聚焦于本国的疫情动态与疫苗供应。阿富汗明月电视台的受访者谈到，“我们致力于做好本土贫困议题的叙事工作，促进决策者考虑更好的解决方案来减少社会贫困问题。”（受访者N1，阿富汗明月电视台副主编）
“附近”可以不断衍生出新的关系和意识，它“变动不居”，其内部关系也不断变化，具有衍生性。南方媒体在构建“替代性叙事”时，往往聚焦于500米范围的“附近”，把看似贫穷、落后的“本土/附近”视为基本的认知视角和关系空间，真正关切身边的人和事。这一视角的转化，充分发掘了南方媒体的传播优势及其所践行的“替代性叙事”的想象力，从而成为国际传播“南方转向”的重要特征。
（二）重建“球土想象”的挑战与路径
值得注意的是，对于在影响力和传播力上处于“弱势”地位的南方媒体而言，若仅关注“附近”会导致他们陷入“自说自话，顾此失彼”的困境之中。受访者N3、巴基斯坦Such TV的高级制片人认为，南方媒体应当深入挖掘气候与环境问题背后所蕴含着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结构性危机。应采取生态马克思主义视角来看待这些问题，并秉持可持续理念来推动环境传播，从而探索出南方媒体独具特色的“替代性叙事”路径。
换言之，南方媒体在关注本土议题时，可采纳具有全球视野的纵深想象力，将本土议题和看似“短暂”的危机，放置在更为宏观的结构中进行思考。有受访媒体谈到，“我们想在卫生、教育、就业、生活方式和习俗等方面了解全球大流行病对全人类的巨大挑战，但真正形成一种贯穿全球的思考与叙述方式，却是极度困难的。”（受访者N10，厄瓜多尔Pressenza联合主任）
同时，也有受访媒体认为，地方的贫困、发展与环保议题与美西方主导的“全球北方”鼓吹的“生态主义”话语存在矛盾与断裂。后者更多是站在后发国家的“高位”立场来批判、挤压南方国家的发展空间和正当诉求。因此，南方媒体需要在叙事中注重经济发展与生态治理之间的平衡。
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发展中国家，发展实践与媒体经验具有一定的引领和传播作用，可以帮助南方媒体更好把握全球发展大趋势，而不是简单复制美西方的现代化道路。俄罗斯金砖国家电视台在制作有关扶贫议题的节目时，就引介了中国脱贫攻坚、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成功经验。
国际传播领域内的认识论始终存在着经典的“全球-本土”或项飙等学者新近概括的“世界-附近”二元论视角。美西方新闻媒体常常隐蔽地采取“化全球”的手段，以自身单一视角进行话语构建和国际传播，“降落伞报道”“笔记本新闻”等模式大行其道，由完全不熟悉当地语境的“明星”记者“空降”现场，凭借网上检索的素材解读全球各地的突发事件，进而将不符合认知习惯和意识形态框架的“他者”视为异质性更明显的“地方”。这是国际传播实践与理论深受资本主义全球化历史进程影响的结果。然而，“全球南方”原汁原味的叙事不应被忽视乃至屏蔽。换言之，后者的话语表达逻辑不能“照抄”西方的全球化逻辑。南方媒体在建构替代性叙事，重新想象自我与他者，以及本土与全球的关系时，为受众提供了一个不同于主流新闻叙事的视角；这也将改变其媒体在国际舆论场中的影响力，让国际报道真正实现“国际化”，对全球局势进行“投射性叙事”，以自身与“附近”为“方法”，调和国际传播中根深蒂固的全球性与本土性之间的紧张关系。
二、叙事框架：框架调和与再框架化
（一）叙事的“弥合”
为了实现“一带一路”倡议联通全球、促进文明交流互鉴的愿景，南方媒体致力于弥合不同的价值观与新闻框架，特别是“中和”美西方商业媒体倡导的冲突性叙事基调与普罗大众猎奇性的期待视野。相比于“揭丑曝光”，提供调解冲突与解决问题的方案更重要，“对于俄乌冲突等战事的报道，我们坚持弘扬人本主义，抵御虚假信息。”（受访者N3，巴基斯坦Such TV高级制片人）
有媒体强调，要在吸纳主导话语的过程中，勇于拓宽新闻视角与叙事框架。来自厄瓜多尔的国际新闻社（Pressenza）倡导“和平与非暴力”的叙事方式，谨慎而准确进行战争报道，过滤不可靠的信源与虚假信息。另一方面，他们在报道中强化有利于和平并迅速结束冲突的新闻框架，规避“冲突性叙事”所带来的弊端。例如，在俄乌冲突的报道中，他们主张在冲突地区进行视频叙事时，突出报道普通人对和平的渴望，以及他们个人化的、活生生的故事，传达俄乌两国人民对尽快达成停战协议的朴素愿望。
（二）再框架化
面对全人类共同关心的话题，南方媒体力图采纳不同于美英主流媒体的叙事“模板”，就发展、气候、公共卫生等重大议题制作纪录片，有理有据地创新话语表达，实现“再框架化”。面向新兴的“Z世代”，他们倡导文化融合报道，推动全球性的“去西方中心化”的人文理念和价值观变革。相比之下，美英主导的国际主流媒体在信息处理中表现出了越来越弱的“公正性”，不利于开展广泛的国际对话与合作。
在美西方挑动的意识形态对立的背景下，为了推动区域和平乃至于全球和解，南方媒体应避免“选边站”，以“平台世界主义”为核心理念，推崇更具自主性的叙事框架，以建设全球公民的“信息交往栖息地”和文明交流互鉴的“精神平台”。阿富汗明月电视台等受访的南方媒体表达了上述期望。
从实践角度来看，美西方媒体在国际报道中经常使用“框架迁移”“框架断裂”等策略，力图操控受众对议题的理解、情感和态度，形成国际传播中的“双重话语空间”。由此，南方媒体应当致力于弥合断裂的话语框架，强化共情和普惠的理念，构建出更具人文关怀的“替代性叙事”，对同一热点议题采取与西方主流媒体不同的框架，强调对事实的呈现和观点的平衡，弱化价值观的“非黑即白”和意识形态“选边站”。
三、叙事目的：推动建设性的新闻实践
（一）“枢纽”与新闻网
从总体来看，南方媒体致力于推动建设性的新闻叙事，一方面挑战了美西方商业化媒体鼓吹的“人咬狗”视角和“耙粪”报道，另一方面也在为解决气候变化、疫情、贫富分化等全球共同面对的“抗解问题”提供各种适配性方案。有媒体认为扶贫报道对“全球南方”进行建设性的新闻叙事有着重大意义：一味地“揭露”“吐槽”无济于事，负面叙事除了渲染情绪、扩散焦虑之外，无助于问题的解决。无论是当地的成功经验、对全球减贫政策与措施进行宏观分析，还是结合经济危机与供应链冲击等展开公共讨论，对有关“发展”的议题给予足够的覆盖和传播是南方媒体的首要关切。然而，真正形成下沉到“基层”的记者网络，或与其他媒体合作伙伴达成互惠合作协议，仍然是“挑战重重”。
在这方面，巴西TVT则向前跨出了一步，尝试将自身的媒介定位由“渠道”转型为“枢纽”，为建设性新闻打造一个更开放的空间，从而有助于“中转”新闻，并使得经过加工后的新闻报道更具建设性，将记者编辑的个体劳动借助于数字化的技术手段形成团队合力。近年来，该媒体建立了一个由研究人员、新闻采编部、独立记者和社会组织等多元主体共建的“新闻网络”。例如，在气候与生态报道中，由非政府组织、众筹机构和生态合作社所支持的“基层合作网络”可以出现在传统媒体所无法触及的地方，深入到亚马逊雨林的深处，精准触及“痛点”和“难点”。建基于“协作式展陈”的媒体运作方式，巴西TVT对那些关注自然生物群落可持续发展和原住民保护的受众而言，成为比美西方主流媒体更为可靠的信息源。
从方法论的角度来看，“协作式展陈”成为了新闻内容生产的一种创新模式。作为新闻策展与传播叙事意义上的“行动元”（actant），南方媒体能够充分发挥多元主体的介入性力量。他们还采取新的管理与组织策略来增强叙事的建设性，打造“解困型新闻”（solutions journalism）。阿富汗主流媒体《亚洲之心》的受访者指出：“在气候报道中，我们尝试和相关专家、NGO合作，推进‘建设性观点’的产生与传播，探索真正能够解决气候变化问题的方案。”俄罗斯金砖电视台的受访者分析了“协作式展陈”模式对建设性新闻叙事的重要价值。就健康议题而言，该媒体在联合国、世卫组织以及金砖国家主流媒体的支持下，发起了“疫情信息枢纽”项目，在健康传播资源共享和抗击“信息疫情”等方面做出了积极的探索。
（二）践行多边合作
建设性的新闻实践离不开跨国合作。受访者、委内瑞拉南方电视台总监认为，他们在报道战争时，突出新闻事实，而非预设立场，为呼吁尊重国际法和多边关系的声音拓宽空间。厄瓜多尔Pressenza则强调多边合作的重要性：“与南方媒体探索国际合作的新形式，可以利用多边的、广泛的分销网络，实现互联网基础上视听产品的海量传播。”（受访者N10，厄瓜多尔Pressenza联合主任）
另一方面，南方媒体还积极开展与业务层面更为成熟的“北方国家”媒体的合作。乍得24电视台的受访者N9谈到，非洲媒体难以前往俄乌冲突“第一线”采访，因而通过与法国国际电视台（France24）进行合作来跟进报道。巴西TVT则期待与中国、印度、南非等金砖国家建立常态化的合作机制，深化新闻报道理念和内容生产上的互助互鉴。
以“建设性”为报道理念与目的，南方媒体可以避免陷入负面叙事与舆论极化的“信息疫情”之中，重新激发公众的信任和参与。其建设性新闻实践加强了合作报道与协作展陈，为更具普惠性的公众利益而服务。从媒介体制与经营的角度看，“建设性”的新闻实践在“赢心共情”的过程中，可以帮助媒体获得更高的认可度与经济效益。在气候、环境、生态等新兴议题上，美西方国家尚未形成垄断式的话语权与阐释权，这为全球南方国家在相关领域构建具有建设性的框架提供了机遇。在合作报道与构建多边合作机制的过程中，南方媒体能更为灵活地结合特定的“情境”进行价值评估与自我定位，这也进一步夯实了替代性叙事的自主性，打破美西方媒体的信息垄断，推动国际传播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国际化”。
（载《传媒观察》2023年9月号“国际传播·‘一带一路’这10年”专题，原文约12000字，标题为《国际传播叙事的“南方转向”》。此为四、五、六部分节选，图表和注释等从略，学术引用请参考原文。）
【作者简介】史安斌，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伊斯雷尔·爱泼斯坦对外传播研究中心主任
朱泓宇，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博士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