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研究者重访旧日作品的文字,是一种有趣的智识体验。书的旅程,作者的遭际,都会以或平淡或激烈的方式折射出更广阔的社会变迁。迈可布若威的名作《制造甘愿》初版于1979年,在中译本(2005,群学)序《另一个三十年》中,他“重返了当年驻足的老地方”,感叹厂房“破烂不堪”,“四周已经湮没于荒烟蔓草中”:
在工厂一间间关掉以后,如今整个芝加哥南边,简直就是工业的停尸间……《制造甘愿》一书完全没有意料到这些事情。我当时对周遭的社区毫不关心,而把重点放在我称之为工作的霸权组织上,仿佛这就是历史的终点……就在不远的四周,炼钢厂一间接着一间关门,我却对于已经开展在自己面前的未来,视若无睹。制造业又怎么可能逃过这一样的命运呢?我像是被螺丝拴在过去……把焦点放在一些微小的转变而忽略了资本主义戏剧性的大规模转型。
这是一段非常坦诚的自我剖白。我当然不是要以此来否定《制造甘愿》的经典地位,反倒是希望借此强调经典的另一重价值,那就是对逝去时代的记录。
赫伯特甘斯的著作《什么在决定新闻》同样问世于1979年。在“25周年纪念版”《前言》中,甘斯写道,这本书如今“可以被当成三本书来阅读”,“一本是(以现在时写就的)新闻史”,第二本书讲述的是“新闻业一去不复返的黄金时代”的实际情形,最后一本,关于新闻生产的社会学分析,“才是我写作的初衷所在”。
历经时间的淬炼,《什么在决定新闻》从一本书变成了三本书。甘斯虽然认为最后一本最为重要,但三本书的并存的确在当初的理论解释之上增加了公共记录的色彩。我们甚至可以说,相较于盖伊塔克曼《做新闻》中更为“骨感”和抽象的论述,《什么在决定新闻》好似“包罗万象”的宝藏,给美国新闻业高歌猛进的时期留下了更为厚重的记录。
任何学术作品都有其生命。理论解释有一天会过时,学术辩论的刀光剑影也总会暗淡下去。到那时,其公共记录的意义或许反而会更加显著。这些记录之所以能够带我们回到过去,或许正因为它们原本并非为了记录而生。想一想托德吉特林的《全世界都在看:大众传媒与新左派运动的生成和消解》与《六十年代:希望的岁月,愤怒的日子》这两部作品。再回到布若威和甘斯,相比当代的理论或历史回望,他们的记录缺少了后见之明,但也更多保留了时代的印记和实时记录的色彩;相比同期的新闻报道或纪实记录,它们更多“于无声处”写下寻常、理所当然、深广的意义世界。
再如《新闻改革与新闻体制的改造》(1997)中潘忠党借助“临场发挥”等概念“译解”的新闻工作者的故事;《批评报道作为治理技术》(2002)中孙五三讲述的“B镇事件”;《众声喧哗》(2008)中胡泳对“一个快速移动的靶子”的“追踪”。如今重读,都能将我们带回一个个逝去的瞬间,那既是新旧媒体剧烈转型的瞬间,也是新闻传播学探索的瞬间。在甘斯所说的“第三本书”中,我们不经意遭遇一个名字,一段轶事,一些时代的碎片;感受到时代的氛围,人们的困顿、挣扎、幻想和希望,甚至隐约窥见彼时的情感结构;在纪实与虚构、高深与俚俗的文本汇流处,清晰地看到学术界如何向周遭世界发问。最终,我们将“第三本书”读成了三本书。
将学术研究视为一种公共记录,会对眼下的研究和写作产生什么影响?一来,它有助于学者乃至学界的反身性思考,让我们审视过往的研究贡献了什么样的社会、文化和学术记录,这些记录是否折射出更广阔的社会风潮和时代风貌,又如何与各类驳杂的历史文本和实践相勾连。二来,它将描述放在更正面、更中心的位置上。正如杨国斌教授所说,在巨大的公共危机时刻,保存和描述普通人讲述的故事及其背后的实践,即有其意义。第三,它要求学术写作更鲜明地亮出“底牌”,不论是不言自明的预设,理论上的假想敌,还是公共领域中的对话者。
套用约瑟夫列文森的话,“书写历史的行动本身即是一种历史行动”。朝向未来的新闻传播研究,也可以被视为一种传播或交往行动。
(《传媒观察》2023年8月号卷首语。作者为复旦大学信息与传播研究中心研究员,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