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跑步,有一句很著名的话:“3公里专治各种不爽,5公里专治各种内伤,10公里跑完内心全是善良和坦荡。”
6月11日清晨,又是一个礼拜天。南京玄武湖公园的“跑步大军”里出现了一群特殊的身影。
他们跑步的速度、姿态,都不一样。其中两两成组的小伙伴,被一根30厘米左右的紫色长绳连在一起。“向左,向左,向右……”一个人通过嘴和手上的绳子发出各种指令,另一个则跟着调整自己的节奏。擦肩而过,他们留下一个个奔跑的背影,和衣服上几个清晰的大字——“视障”“陪跑”………
他们叫“黑暗跑团”,却不仅仅限于视力出了问题的跑友。2021年6月“黑暗跑团”南京站成立至今,这个跑团已从当初只有3位视障伙伴、6位听障伙伴、11位陪跑志愿者,发展成为有听障者50位、视障者70位、肢障者6位、智障者10位、陪跑志愿者245人的温暖大家庭。
因为陪跑志愿者的存在,过去从来没法锻炼的残障者开启了奔跑新人生,与社会产生连接,更多感受到来自周遭日常的温暖,就如盲人推拿师徐新飞所说:“就好像,你是全村唯一的大学生,村里人都把你当宝贝疙瘩……”
盲人也能跑马拉松?
15岁因为生病失去全部视力,让1991年出生的徐新飞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看”到了尽头。
他像大多数盲人那样,没有太多选择地干起了推拿师。
“从一个房间走到一个房间,再到另一个房间。”一成不变的工作,让徐新飞觉得烦,觉得枯燥。几年后,从老家盐城背井离乡来到南京一家推拿店上班,也许是他能对命运做出的唯一“抗争”。
但没想到的是,这个决定却意外打开了他人生的“另一扇窗”。
去年夏天,徐新飞在南京地铁上遇到一位主动上来搭讪的人。对方自称是“黑暗跑团”的志愿者,热情地问他会不会跑步,愿不愿意加入,并告诉徐新飞,他们有专门的陪跑员,可以帮助像他一样有障碍的人跑起来。
徐新飞下意识地反应:“这是个骗子!”但回家后忍不住上网去搜。“盲人也能跑步?”即使找到有关“黑暗跑团”的介绍,他也没有完全打消顾虑。在怀疑是“假”、又希望是“真”的矛盾心理下,一个周日的早上7点多,徐新飞带着盲杖出现在一号线玄武门地铁站。
很快和对方接上头。志愿者热情地引导他来到玄武湖公园内。后来,他的手又被转交到另一名陪跑志愿者手上,紧接着一根绳子系了上来。
“小伙子,别担心。这是陪跑绳,一头拴在我手上,一头你拿着,有了它,我就可以带着你跑!”陪跑志愿者的声音很好听,话也很有鼓动性,但听完讲解,做完热身活动后,徐新飞放不开了。
他说,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每一天都拿着盲杖,小心翼翼地探路;习惯了什么都靠自己,甚至还曾一个人带着眼睛不好的弟弟,坐高铁转地铁,摸到北京的医院去看病。但现在,他要学着扔掉盲杖,把自己完完全全“交出去”——
“当时不敢跑啊,从来没想过盲人还能跑步!过去就觉得盲人看不见,只能做推拿,上班也是两点一线的。”回忆起那个让他“开窍”的清晨,徐新飞至今依然兴奋。他清楚地记得,陪跑员当天只是带着他在玄武湖绕了个小圈,差不多3.5公里,用时半小时,基本是边走边跑,目的是让他先去适应手里握着的这根30厘米长的绳子,建立陪跑绳两头的默契和信任感。
“一开始跑,太痛苦啦。”徐新飞说,但熬过身体的极限,一切都变得美好起来。“怎么说呢,就好比小时候你跟父母要东西,要了好久,没想到有一天真的要到了的那种兴奋感……”
从那天开始,他就再也没有缺席过每周的跑步日,甚至还请求陪跑志愿者一周给他再开两次小灶,无论刮风下雨,不管严冬酷暑。到去年12月,跑步不过半年的徐新飞,已经从1公里都跑不下来的“小白”,变成可以一口气跑21公里的“跑男”,而且他的运动成绩还非常好。
内驱力来自多巴胺的分泌,来自对自己“隐藏技能”的新发现,也来自周遭生活的变奏。
“我一开始去跑步的时候,店里的同事都不看好。他们打赌,说我最多去四次就坚持不下来了。”但他的坚持,让周围的人对他刮目相看。店里的人如今都尽可能地照顾他的这份爱好,每次排班,同事都会提前问他,会不会和跑步时间冲突;店里来的客人,也喜欢跟他探讨“跑马”的话题,有人夸他跑步之后变帅了;也有人听完,自己周末也跑去“黑暗跑团”一探究竟。
这让他觉得,“跑马”突然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事,而变成了一群人的事。
今年3月5日,徐新飞完成了现阶段人生最大的心愿,在陪跑员的带领下,参加了因疫情延期举办的2022南京超级马拉松,跑完自己人生的第一个“半马”。捧回“小金人”奖杯的时候,同事们都很稀罕,他记得,每个人都抢着在奖杯上摸几下。而奖杯的温度,不限于此。“本来是一个全马的比赛,因为郁姐和主办方私人关系很好,加上主办方也对陪跑很支持,所以破例设置了一个陪跑半马组别。”
在“黑暗跑团”,有很多像徐新飞一样的盲人推拿师。他们说,如果不是跑步,他们活到这么大,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点运动天赋。现在的他们常常有种错觉,觉得自己从一个普通的盲人技师,变成了一个浑身发着光的盲人技师。
陪跑员的“荣光”
“跑步让我越陷越深……”健谈的徐新飞正聊得兴起,一旁的陪跑员打趣道:“你这是说我给你挖坑了,是吧?”
她就是徐新飞口中的“郁姐”,本名郁芳芳,48岁,是南京的一名代账会计。热心肠,加上工作时间相对自由,让郁芳芳成为“黑暗跑团”出勤率最高的陪跑员之一。除了周日固定的跑团活动外,她每周还牺牲自己的睡眠时间,“一拖二”带徐新飞和范超加跑两次,从早上5:30跑到8:30。
家人也有不理解的时候,觉得她过分投入了,郁芳芳就把自己的儿子带去“黑暗跑团”,蒙上他的眼睛,让他体验黑暗中奔跑。“太恐怖了,我手也不敢动,脚也不敢动。”儿子开始理解妈妈。
郁芳芳自己也深深体会过“黑暗”的滋味。去年6月,她从“南京爱跑步”跑团的小伙伴那里第一次听到了“黑暗跑团”的名字,就特别感兴趣。报名做陪跑志愿者,她记得一上来的考核,就是戴上眼罩、系上陪跑绳,让她体验“盲跑”。同手同脚,不敢往前迈步,感觉前面是堵墙,前面又是个坑……所有的感受,最后都化成了一句话——“眼睛蒙上之后,心都碎了。”
郁芳芳本不是个共情能力强的人。当会计的,总莫名有种严肃感,她原本也有点内敛。正是跑步,一点点改变了她。
“我上学的时候特别讨厌运动,体育经常不及格。结果几年前体检发现一身毛病,又是脂肪肝,又是胆结石。我觉得这样不行,先是靠节食减肥,后来开始跑步。”郁芳芳说,跑了一年,她的中度脂肪肝跑没了,胆结石也从颗粒状的变成了泥沙状。100天减重40斤,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完全不一样了。
云卷云舒、花开花落,过去被她忽略的风景,逐渐在她眼里变得清晰起来,感官、身体和心好像都在跑道上一点点被打开。不仅如此,“跑马”还在拓宽她的人生。因为结识了很多做公益的跑友,她的新身份也多了起来,南京人防应急救援大队志愿者、南京红十字会赈济救援队志愿者、南京市红十字会急救培训师资志愿者、陪同就医志愿者……所以,她更能理解跑步对于残障人士“打开”的意义。
但第一次“上岗”,郁芳芳却发现,陪跑和自己跑步完全不是一回事。
“你必须要放弃自我,完全以他们的节奏来跑,还要注意观察,比如他们今天心情不好,那你要稍微加点速度,带动他们的情绪;如果当天气温高,你要跟他们讲,今天不能跑快……不能光图成绩,比如他过去10公里跑1小时,今天气温高,你带他跑了50分钟,那不叫成功,那叫瞎搞。”
在郁芳芳看来,做一个合格的陪跑员需要长期的积累,耐心、爱心、责任心,都放在跑步能力前面。
陪跑的意义,不仅在“跑”,更在于“陪”。郁芳芳每次都绘声绘色地给“徐新飞”们讲沿途的所见所闻,做他们的“眼睛”;也会和他们交换各自生活中遇到的难题,并打趣地说:“这点困难怎么可能难倒你们,你们可是‘跑马’的人啊!”
和徐新飞不同,她带的另一个团友范超,是游泳运动员出身,去年在泰州举办的江苏省第十一届残疾人运动会上,他还拿到过男子50米蛙泳S11级别、男子100米蛙泳S11级别、男子200米蛙泳S11级别3块银牌。
为什么会来跑步?两人熟悉了之后,郁芳芳直接抛出了疑问。范超告诉她,自己眼睛不好,在公共泳池里游泳很容易碰到别人,特别不好。如果碰到的是异性,就更尴尬。后来他改去游野湖,但安全性又没法保证,有一次他的脚就被水草缠住了,越挣扎,草还缠得越紧……
正是陪跑志愿者这个特殊的存在,让范超发达的运动细胞找到了新的出口。
毕飞宇创作小说《推拿》时感叹,以前没看到有这么多盲人,当你开始写他们的时候,发现他们就在身边不远处。对此,郁芳芳也有同感。与残障朋友接触得越多,她越发懂得他们——
“徐新飞生病眼睛全盲之后,他的父母想着说,再生个小孩儿以后可以照顾他,谁知道他弟弟现在视力也在下降。徐新飞有一次跟我说,郁姐,你们健全人对我们残障人士有三种态度,一种是歧视,一种是怜悯,而我最希望的是第三种,就是像你对我这样的平等。”
今年上半年的马拉松,郁芳芳放弃自己的跑步成绩,陪着范超跑,她说:“看到他们点点滴滴的进步,比自己跑出成绩还要开心。”
每个人都有一束光
6月4日清晨,玄武湖公园聚集了一群以运动致敬生活的人。
1996年出生的张丹叶是生活在南京的湖北人,这次他专程从江北赶来。第一次参加“黑暗跑团”的活动,张丹叶异常兴奋。自从1岁多发烧烧坏眼睛后,他就失去了光明,今天有人帮他一起做热身活动、一起跑步,他开心坏了,“我刚才还跟我的陪跑员说我最喜欢的歌曲《太想念》是从抖音上听来的,我们还交流了《流浪地球》这部电影。”
“你俩吃过早饭了没?”一大早,70后陪跑志愿者严慧就站在地铁站出口,接她两个来自盲校的跑友。因她所在的单位多年来有招残障人士工作的传统,让她开始与这个群体有了连接。
“黑暗跑团”的人从南京城四面八方赶来,一见面,大家就迫不及待地讨论起一个叫陈芊的“大神”。陈芊是“黑暗跑团”南京站最早的成员之一。她也是运动员出身,前一天晚上刚刚跑出了惊人的公里数,今天本该要歇一歇了,但还是坚持来到现场,周日和大家见面已经是一种习惯。
从观山桥跑到听水桥、菱桥,公园里清理荷叶的工作人员、飒爽英姿的“滑板奶奶”,还有另一个跑团的人边跑边喊着“考神附体”,不久就是高考日了,他们身着“高考加油”的服装为学子们送上祝福……
沿途的风景不断,让跑步的、陪跑的都有一种愉悦感。特别是徐新飞,虽然看不见,但他在郁芳芳的指导下,学会了分辨“跑步大神”的脚步,现在的他无论是跑步时还是在生活中,对声响又多了份敏感。
志愿者也并不都是健全人。比如,被称为“勇哥”的“黑暗跑团”南京站站长王勇就是位听障人士。因为要提前预约好手语翻译才能交流,记者索性加了他的微信。
2000年,第五届全国残疾人运动会在上海举办,王勇是场上唯一的聋人领跑员,这次陪跑给他种下了一颗公益的种子。2021年,当时身为江苏省残疾人游泳运动队队员的陈芊成了“黑暗跑团”第一个被帮助者。用了7天时间磨合,陈芊才敢放心迈开步子。
王勇告诉记者,“黑暗跑团”是一个纯公益的全国性组织,其成员是各行各业的志愿者和残障人士,他们一同跑步,分享喜悦,传递温暖。其中南京站的不少陪跑志愿者,来自同城的其他跑团,因为同属跑圈,他们比一般人更早地认识“黑暗跑团”,利用业余时间,用爱好“发电”,积极担任起与残障人士沟通的那座桥——陪跑志愿者。
“我是一名中学老师,2021年7月份的时候我加入‘黑暗跑团’。来这里之前,我本着来这里帮助别人的想法,但是很快就发现,与其说是我帮助他们,不如说是他们帮助我。在这里我感受到他们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么脆弱,他们是勇敢的、是敢于挑战困难的。他们乐观的心态,让我觉得生活里有什么困难不要紧,要紧的是你有没有想要把它解决掉。一开始我也许不能解决大困难,那我可以先从解决小困难开始。”陪跑员邹萍分享道。
陪跑这个词,在很多语境下,都有点悲情和不甘的色彩。但在陪跑志愿者看来,他们为视障伙伴、听障伙伴、残障朋友的生活点亮了光芒、传播了火种。在全社会关爱、帮助和尊重残障人士的氛围下,越来越多的陪跑志愿者加入到这支队伍,小心地护卫着这团火,让它越燃越旺、生生不息。
记者 陈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