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英国十一世贝德福特公爵活到今天，他一定不敢相信，自家乌邦寺庄园圈养的18头中国麋鹿，其后代在中国江苏黄海之滨重返野外，衍生出一个总数超过7000头的庞大种群！

“看！那边有麋鹿！好多只！”4月25日清晨，一支由江苏省大丰麋鹿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专家和江苏省南通环境监测中心工作人员组成的18人队伍开进如东小洋口，在茫茫滩涂上支起望远镜，放飞无人机，寻找麋鹿的踪影。上午10时许，一群10多只麋鹿在茂盛的大米草中现身，让江苏省南通环境监测中心工作人员信誉兴奋不已。

专家组循鹿而来。去年以来，大丰麋鹿频频“越界”，它们由保护区出发，循着海岸线南下，蹄迹遍布南通海安、如东、启东等地。麋鹿们为何集群南下？这批远道而来的“贵客”会不会在南通沿海定居？保护区外，人与鹿如何和谐共生？……麋鹿集群南下的背后，是一道道亟需求解的生态考题。

南下麋鹿数量突破百头

“最近它们都在这一带活动，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在小洋口海堤卡口执勤的沈继泉指着堤外滩涂说，往年也偶尔能看到几只“流浪”的麋鹿，但今年特别多，年初时有30多只，这两天已经有50多只，其中还有几只小鹿。“它们一定是在这里安家了！”沈继泉打开手机相册，褐色的海涂上，一群灰白色的麋鹿正悠闲吃草。

如东小洋口，近100平方公里滨海湿地开阔宁静，人迹罕至，各种水鸟在这里栖息，一人多高的大片草丛和星星点点的潭荡，为麋鹿提供了丰富的水和食物。

农民张德贵从小在此放牛，他3年前就亲眼看到过麋鹿。“体型和牛差不多大，跑得快、跳得高，两三米高的挡浪墙对它们来说不是事儿，有时还会和我们家的牛一起吃草。”张德贵对麋鹿相当熟悉。

事实上，2019年开始，南通就有了麋鹿野外监测记录。只不过，当时是通过摄像头监测到的，数量不多、频次不高。但去年以来，南下麋鹿不但数量增多，它们“胆子”也大了起来——频频闯入人类的生产生活区域。“启东又现麋鹿，一跃而起跨过高校大门”“首次发现！海安出现一大群麋鹿”“30多头野生麋鹿流连小洋口”……近段时间，这样的新闻屡屡刷屏，南通网友在朋友圈里热情呼唤：“麋鹿你好，欢迎来春游。”

为了研究麋鹿生存状态，研究人员在部分野生雄鹿脖子上配备环志，通过手机，真实记录下一头雄鹿的行程——4月8日从盐城东台条子泥湿地出发，途经海安滨海新区，一路走走停停，历经4天跋涉，12日来到小洋口。

观测显示，与以往不同，今年出现的麋鹿数量多，且有雄有雌，最近还陆续诞生麋鹿幼崽。按单次出现的最多雌鹿47只、单次出现的最多雄鹿43只、单次出现的最多幼鹿6只推算，这个鹿群很可能已突破100头。

麋鹿幼崽上了“南通户口”

4月23日，江苏省南通环境监测中心设置在滩涂上用于观鸟的摄像头，意外拍到一只棕色小麋鹿，它踉踉跄跄跟在迁徙鹿群后面。相关视频画面经网络传播后，大批摄影爱好者来到这片滩涂，拍到学走小鹿、吃奶小鹿、玩耍小鹿等各种场景。

“初生麋鹿不可能长途迁徙，基本能确定是在南通境内出生，算是‘南通籍’麋鹿二代。”信誉说，这表明南通沿海的生态自然环境与大丰麋鹿保护区十分相似，南通这片新家园也适宜麋鹿生存繁衍。

但与专业保护区相比，新家园的“风险系数”不小。保障麋鹿的安全，是如东县野生动物救助站站长周海山最近思考最多的问题。他回忆起两件往事：2020年6月，曾有一头雄性麋鹿闯进居民家中，砸坏不少物品，最后，他使用麻醉枪才将雄鹿救出，后在滩涂放生；麋鹿被海漂垃圾困住也是一大风险，去年他曾救助过一只被废弃渔网缠住鹿角的麋鹿。为防止类似事情再度发生，今年以来他增加巡堤次数，详细记录每天观测到的麋鹿种群数量，随时准备处理突发情况。

今年3月，在麋鹿大范围现身如东滩涂后的一周，小洋口旅游度假区管理办公室就成立专项保护领导小组。对麋鹿栖息区域加强安保力量，安排专门人员每天对麋鹿群进行观测、巡护和管护，组织辖区内工作人员向游客开展野生动物保护相关法规及常识的宣传等。小组成员陈天恒告诉记者，希望通过专项保护行动让麋鹿长期留下来，成为旅游度假区的一张“生态名片”。

“足够的食物、淡水、隐蔽场所，人为干扰少、空间大，是麋鹿生存的必要条件。”有着30多年研究经验的麋鹿专家丁玉华介绍，大丰麋鹿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自1998年尝试野放麋鹿，2003年3月世界第一头纯野生的麋鹿在保护区内出生，随后野生麋鹿种群规模不断壮大。2018年起，野生麋鹿开始向大丰港方向迁徙，由于港区附近开发痕迹重、人口密度大、人工干预明显，麋鹿仅作短暂停留，就折返向南迁徙。2019年，野生麋鹿到达如东。

“这里的自然环境与大丰麋鹿保护区十分相似，麋鹿产子也是生态环境安全的佐证，但目前尚不能确定如东就是麋鹿迁徙的最后一站。”丁玉华说。

鹿满为“患”带来“烦恼”

麋鹿又称“四不像”，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中国是麋鹿的故乡，根据出土的野生麋鹿化石推断，它们起源于距今200多万年前，距今1万年到距今3000年时种群最为昌盛，数量达到上亿只，曾广泛分布于中国东部及中部地区的长江南北，尤其是长江三角洲的沿海地区，但于1900年前后在中国灭绝。

谁能想象，如今在江苏沿海到处溜达的麋鹿，在上世纪初还是“以稀为贵”——全世界仅存120头左右，大多圈养在英国的动物园里。1986年8月14日，在世界自然基金会和中国林业部的共同努力下，来自英国7家动物园的39头麋鹿返回故乡——江苏大丰，大丰麋鹿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应运而生。

经过多年保护和野放实践，大丰麋鹿种群规模急剧扩大。2016年麋鹿数量超过3000头，2019年超过5000头，2022年超过7000头。大丰麋鹿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也成为世界上占地面积最大、野生麋鹿种群数量最多、拥有最大麋鹿基因库的自然保护区。

麋鹿越来越多，保护区压力陡增。一头成年麋鹿每天要吃约6公斤草料，平均40亩植被良好的土地才能养活一头麋鹿。目前，保护区有3000多头麋鹿是圈养状态，还有3000多头是野放的。正是因为麋鹿密度偏大，超出保护区的承载能力，才导致麋鹿“溢出”，集群南下寻找新的栖息地。

“鹿群生生不息，江苏沿海也没有猛兽天敌，每年都将新增千头左右麋鹿。”丁玉华预测，到今年底，保护区鹿群数量将攀升至8000头以上。

走出保护区的麋鹿大军，带来诸多“喜人的烦恼”。小洋口滩涂湿地是“东亚—澳大利西亚”候鸟迁徙路线上重要停歇地，每到迁徙季节都有超过2万只水鸟来觅食，其中包括勺嘴鹬、黑嘴鸥等至少7种国际濒危物种。这些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能否“和谐相处”？当地拍鸟摄影师李燕生感到担忧：成年麋鹿体重能达300—500斤，跑起来冲击力更大，一蹄子下去，黑嘴鸥的巢就没了。而黑嘴鸥胆子小，一旦巢被毁坏，将永久放弃这块土地。

鹿满之“患”，不止于此。“一个区域内种群密度过高，很容易引起疫病流行。”大丰麋鹿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处办公室主任刘斌说。为了解决麋鹿数量不断攀升带来的问题，保护区近年来作了不少探索，比如尝试向外省野放麋鹿，目前累计向辽宁、吉林、上海、山东、湖南、福建、内蒙古等地输出麋鹿200多头。但麋鹿是湿地动物，外迁地要有淡水有食物，长江中下游湿地沼泽比较合适。不过，该区域普遍人口稠密，要给麋鹿找到大规模外迁的栖息地并不容易，需要做长远规划。

建立“大保护”机制实现和谐共生

“麋鹿迁徙现象反映出一个生态系统问题。”丁玉华介绍，大丰保护区麋鹿生态系统承载量已超标，而如东麋鹿的生态系统尚未形成，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不打扰它们，尽快让新的系统成型并稳定下来。

面对进入“指数级增长”的野放麋鹿种群，保护区以外的区域多少有点“措手不及”。周海山告诉记者，目前全县野生动物专职救助工作人员仅有他一人，救治站一年仅有2万元经费，随着野生动物逐渐增多，救助站人力和资金压力极大。江苏省南通环境监测中心主任张再峰介绍，此前南通没有大范围出现过麋鹿，麋鹿观测还归口在生态监测科。由于资金不足，目前仅靠滩涂上的6个原本用于观鸟的摄像头，开展麋鹿种群观测工作。

大丰国家级麋鹿自然保护区也存在同样的问题——保护区每年固定资金投入800多万元，但面对快速增长的麋鹿数量，还是有些“捉襟见肘”。刘斌建议，除了在资金方面加大投入力度外，未来还应该加强保护区人才建设、科技建设，通过采用更加先进的智能化识别技术，分析保护区内外麋鹿的活动规律，对麋鹿进行智能化检测、科学化管理。

“我们的最终目标是希望在江苏甚至更大区域的沿海滩涂上开辟一个大的空间，让麋鹿野生种群数量稳定增长，实现人鹿和谐共生。”大丰麋鹿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处技术处处长任义军认为，要达到这个目标，需要社会公众的共同参与。

例如，麋鹿野放初期，为了阻挡“流浪”麋鹿破坏庄稼，周边农民常会在农田边缘拉起网子。麋鹿来到人类生活的区域，也会经常遇险。随着普法宣传的深入，如今保护区附近居民在遇到麋鹿时不会上前干扰，见到受伤受困的麋鹿也会第一时间报警救助，大量的志愿者主动参与麋鹿保护工作。当前，麋鹿南下成为常态。任义军呼吁，麋鹿所到地林业部门和野生动物保护部门以及社会力量共同参与，建立麋鹿联防联控“大保护”机制。同时，进一步完善生态补偿机制，加大资金投入，对麋鹿所到之处造成的损失进行合理评估、及时解决。

盐城师范学院湿地学院副院长汪正飞博士认为，麋鹿南下向历史分布区迁徙，标志着麋鹿不仅实现从国外向国内的回归，更实现了从人工向自然的全面回归。种群复壮、迁地建群、野化放归——麋鹿保护“三步走”战略的成功实施，为世界濒危野生动物迁地保护提供了“中国方案”。

记者 严磊 张文婧 王世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