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高速传动设备集团有限公司（下文简称“南高齿”）工作了大半辈子的胡曰明，有两次争分夺秒的时刻。第一次是2016年6月24日，出差结束，从德国回南京转机时，接到了德企老总电话，对方希望能够以200亿元收购南高齿。被拒绝后，该德企在香港资本市场大肆购买公司股票。为了不被外资收购，他希望快速找到一家能够控股51%、但又不干预经营的公司。一个半月后，南高齿与某民企签订了合作协议，该企业控股75%。第二次，2019年上半年，受到大股东资金链牵连，公司遭十多家银行接连抽贷，危在旦夕。幸运的是，依靠着江苏首创的民企融资会诊帮扶机制，南高齿渡过了难关。

近年来，当经济从高速增长转向高质量发展阶段，叠加国内外市场波动、结构调整等诸多因素，部分民企遇到“融资的高山”这一难题。

面对着面广量大的民营企业，帮谁、谁来帮、怎么帮？2019年4月，江苏银保监局联合江苏省地方金融监管局联合出台《关于建立民营企业融资会诊帮扶机制指导意见的通知》经省政府办公厅转发，为民企纾困提供了解决思路。近两年来，这一机制已经成功帮助50家民企走出困境，涉及银行融资余额999.6亿元。

银行收贷，我们心累

回想2019年初那段略有灰暗的日子，南高齿执行董事胡曰明说，我很不甘心，当年没有被老外收购，如今却要死在收贷上。

当时，南高齿受大股东事件牵连，十多家银行发出提醒。胡曰明说，每个月原材料支出8亿-10亿元，最困难的时候，公司账上没钱支付原材料货款。好在都是长年合作的供货商，愿意让南高齿赊账，但最多只能赊账3个月。

那是一段长达3个月的协调期。在那段时间内，胡曰明和管理层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一方面抓生产、完成已定任务，调动员工积极性，另一方面要寻找解决方案。“脑力、体力累一点不怕，但是银行收紧信贷，我们心累，做企业心不能累。”他说，政府出面开了多次协调会，兑现政策一天不落地，心里一天不踏实。

2019年9月的一次协调会上，确定了最终的帮扶方案，即14家债权银行通过联合授信的方式，给予南高齿68.05亿元的总授信额度，同时贷款利率降到4%左右。有了资金支持，南高齿公司上下一心全部扑在了生产上，同时搭上了风电发展的“快车”，接到了大量的预付款，订单处于超饱满状态，三分之一是出口。

“一分钱逼死英雄汉。”这是江苏中超电缆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杨飞在接受采访时说的一句话。2019年6月，该公司受控股股东担保纠纷影响突发风险，遭遇多起诉讼查封和多家银行关注。据介绍，该公司的控股股东私刻250个公章、违规担保业务有数百笔，涉及深圳、揭阳、无锡、上海等多个地区，金额14.7亿元。这也就意味着，中超电缆要打数百个官司。“从2019年8月至10月份，公司每个月有8亿元贷款周转，没有精力去抓生产了，全在协调这些事情，气急了的时候，我直接挂了市领导的电话。”杨飞说。

同样的感受，还发生在苏州胜利精密制造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高玉根身上。这家在2017年之前还是明星企业的上市公司，2018年亏损8亿元、2019年亏损33亿元。最高峰时期，银行贷款余额近80亿元。仅2019年4月份一个月，银行就收回了5亿元贷款。为此，胜利精密动用了当时能动用的所有资金。“每个月大量的工作时间都消耗在与银行的还贷续贷沟通上，分散了精力，影响了经营。”高玉根说。

瘦身保主业，提振银行信心

稳企业与稳金融，一体两面。

民企纾困，首先需把银行的融资稳住。江苏银保监局普惠金融处处长朱明韬说，每家企业的状况都不同，这就要求有不同的处置方式。只要是能够帮一帮、够一够，就能快速恢复正常生产经营水平的企业，都需要融资会诊帮扶。

疫情过后，胜利精密接到了很多订单，生产经营开足了马力。而在此前的一段时间，高玉根每周都要跑一次苏州银保监分局。作为上市公司，哪怕是一个小小的传言，也有可能引发难以预估的后果。

苏州银保监分局副局长曹晔说，这是苏州第一家由政府介入纾困的民企。在初步考察后，企业的主体基本面很好，主要是并购后产生的问题。“最突出的是债务压力大，而且不停有债务到期，需要接续周转。”曹晔说，企业发展快，经营策略的失误逐渐暴露。

2019年5月，35家债权银行与胜利精密签订总额54.78亿元联合授信，承诺不压贷、不收贷，并给予利率优惠。随后，苏州高新区管委会两次投入总计11.5亿元的纾困基金。为了进一步稳住资金链，2020年7月，16家银行与企业签署23.81亿元、三年期银团贷款，“讲真的，公司在资本市场定增30多亿、拿到钱时我都没激动，在银团贷款的合同上签了字、借钱反而超激动。”高玉根说。

在一家企业的贷款中，往往涉及多家银行，为了保持平衡，相关银行必须全部步调一致。每家企业的情况都不同，这就需要“一企一策”。联合授信、存量授信重组银团、调整优化贷款期限结构、组建债权人委员会、投贷联动、战略资产重组……在民企融资会诊帮扶机制下，多种为民企纾困的思路一一出炉。

工商银行苏州分行行长邱亚光介绍，“会诊帮扶”首次系统性规范了银行对企业的纾困行为，增强了地方政府、监管机关、债权银行和纾困企业四方合力，提高了帮扶工作的规范性和有效性。

这是一个双向提振信心的过程。当银行愿意不收贷时，企业也要给予相应的回应。以胜利精密为例，公司推行瘦身计划，剥离非核心资产、出售子公司股权等方式回笼资金20亿元。高玉根说，公司重新定位，集中于智能制造领域。与此同时，在公司治理上，高玉根开始关注经营性现金流。在当初第三方审计时，正是“经营性现金流为正”这一条，决定了银行愿意继续提供贷款。

中超电缆除了电缆主业外，还发展了很多产业，在发展最鼎盛时期，集团旗下有40多个公司，6000多名员工。杨飞说，经过这次的纾困，公司积极瘦身，将与主业不相关、距离较远的外地投资逐渐收缩。目前，集团旗下还有20多家公司，相较于高峰时少了一半。

朱明韬说，被帮扶企业必须严格遵守协议条款，通过资产出售、股权转让等方式处置非核心资产加快瘦身，积极回笼资金，全力回归主业，配合债权银行日常监管，保持沟通顺畅，通过实际行动不断提振银行的信心。

反思贷款机制，打消政府顾虑

如今的高玉根，已经很长时间没去银保监局了。用曹晔的话来说，基本不联系了。“时间都回到了经营上。”回顾最困难的时期，他很感慨，“救护室”只能呆一会，不能呆久了。

50家民企的纾困过程，其实值得银行、企业、政府各方反思。

短贷长用，是制造业贷款中常见的操作。工行江苏省分行副行长刘任捷说，在现行业务规则下，即便是10年期的贷款，也是今年贷款投放下去，第二年需要再重新走一遍流程。“对于借款人来说，每年都要搞一次，心里不踏实，不确定第二年是否还能放款。”他说，如何改变制造业企业的心理预期，获得更加稳定的资金支持企业发展，是我们当前需要考虑的问题。

他还提出一个问题，按照货币银行学所讲，由于风险大，所以贷款期限越长利率越高。但实际情况中，中长期贷款不良率较低，反而是短期贷款不良率高，这也值得研究。“银行应该有更好的产品为企业服务，要符合企业、银行的运行规律。”他说，一个企业从生到死有基本规律，银行应在企业发展时进入，高峰时退出。但是，企业不想还贷款，银行也不想退出，这个惯性很难停下来。

去年下半年，江苏银保监局先后下发了《关于银行业和保险业支持全省制造业高质量发展的指导意见》和《关于深化中长期贷款和信用贷款服务的指导意见》。其中明确要求围绕着制造业企业，加大中长期贷款和信用贷款的支持力度。同时，还明确要求银行规范中长期贷款还款方式，综合考虑企业项目预期现金流和投资回收期等情况，合理确定还款期限和还款方式。

宜兴市地方金融监管局局长蒋典说，银行放一笔贷款有一千个理由，要收一笔贷款有一万个理由。“另外，企业也有担忧，比如无还本续贷，企业即使想做也不敢做，担心给银行造成企业连还本金的钱都没了的坏印象。同样，延期还本付息也不敢用，也怕被银行打了问号。”

在实施民企融资会诊帮扶机制的过程中，带来一个显著经验是地方政府在化解风险中的作用很大。苏州银保监分局局长葛步明说，融资会诊帮扶机制是一个求同存异的过程，很大作用是解决了各方的信息不对称难题，比如银行与银行、银行与企业、银行与政府、政府与企业等等都存在着信息不对称，像是一个缠绕在一起的麻团。“在以往的民企风险处置中，部分地方政府的领导有顾虑，为什么要帮这个企业，别人会不会怀疑我们有利益瓜葛。”葛步明说，会诊帮扶其实是化解了这个担忧。

按照文件要求，民企融资会诊帮扶需以“坚持地方政府主导、精准选择会诊对象、遵循市场化法治化”为原则，并列出了4条要求。朱明韬说：会，就是汇聚资源；诊，就是把企业搞清楚，帮急不帮腐。“从当前融资会诊帮扶工作做得较好的苏州、无锡、镇江等地经验来看，会诊帮扶工作能否成功，关键在于地方政府对于困难企业实质性介入的决心和力度如何。”朱明韬说，政府要有担当，帮成功是喝彩，帮不成功也许有骂名，要担得住。记者 赵伟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