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留给我们的“胆结石”
——读庞余亮的《半个父亲在疼》有感
顾颖倩
每个人的成长都或多或少有着隐秘疼痛。
庞余亮在散文集《半个父亲在疼》中,这样描写他的成长——
独裁暴戾的父亲,如铜锤花脸在我身上留下七个伤疤,他让那个呐喊和哭泣的六岁男孩,像“丽绿刺蛾”(洋辣子)一样,难看,灰暗,忧郁,满身都是无法报复的仇恨。父亲说,能文能武才是真男人,当了先生又怎样,照样要挑猪灰、搓穰草。父亲将婚外情包裹在一捆像乱草一样的老韭菜里,让我和母亲咀嚼的每一根韭菜都充满了愤怒。我觉得我遗传了母亲的胆结石,右上腹时常有隐痛。
我们走遍全世界,可能也走不出我们自己的命运。庞余亮生于上个世纪60年代里下河地区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他自称是一根空心的穰草。母亲四十四岁生下他,差点把他送了人。但送了人,“也有可能在另一个陌生的人家搓着越来越长的穰草绳?”父亲是中国传统的农村家长,粗糙粗暴,他挥舞着的父权大旗成为笼罩在儿子头顶挥之不去的阴霾。这样的父亲,没能让儿女体会到“父爱”,自然也难以让儿女去“敬爱。”
然而,生活就是这样,它总是猝不及防地给你一个下马威,让你来不及为未来可能会遇到的突发事件打份草稿,做个预案。父亲突然就中风了。父亲只剩下半个父亲了。父亲一半脸像在哭,一半脸像在笑,声音像从受潮的耳机传出来。中风后的父亲,发现父子关系就像一张被扯破了的网,想要织补,却没有丝线。那个本来还像狮虎一样的父亲,一夜之间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羔羊。自幼年堆积而来的压迫,在顷刻间变成一座蓄势喷发的火山,即将冲破最后一层岩石喷浆出来。父亲中风后,我一边帮他剪指甲,一边说:“爹,这是我小时候你打我的那只手吧。你那时候下手怎么那么狠呢,使劲地打我,一打五个指印,想到这我真不想帮你剪。”妻子大声地说:“你把你的爪子好好地洗一洗,多用些肥皂。”我说洗过了。她头也不回地说:“再洗洗。”母亲骂父亲:“神经病,你死嘛,有本事你现在就去死。”大哥要我“放开”点,我们“是自己长大的”,对他已经算“仁至义尽”了。这种夹杂数落,打些折扣,怀有怨艾,出于无奈的亲情,是最真切的爱恨纠结的血缘。如此真实的生活场景与直白的情感表达,是血缘亲情与怨愤报复之间博弈的结果,令人震撼,令人惊心,令人泪目。这样的书写方式,容易让人联想到巴金的《随想录》,卢梭的《忏悔录》,“我以同样的坦率讲述我的美德与罪过……完全按本来面目把自己表现出来”(卢梭)。
父亲去世多年之后,回望曾经的沧桑过往,庞余亮试图说清他对父亲“爱而不得、恨而不能”(周卫彬语)的复杂情感,却发现,那些带着隐秘的羞耻的疼痛的岁月,就像是想要努力甩掉的脂肪一样,顽固地粘附在皮囊里;也像早年种下的天花疫苗,永远地在手臂上烙下一个疤痕。
如何才能甩掉我们厌恶的脂肪,抹掉命运强加的烙印?在这方面,上天赐予了作家特别的力量。作家得以有文字这个秘密武器,来实现自我泅渡、自我救赎。庞余亮就是利用这个秘密武器,勇敢地推开了记忆的那扇窗,在真实与虚无之间,绝望与渴望之间,打捞屈指可数的父子亲情,书写真实而又屈辱的情感,以及对死亡的伤痛与恐惧。他将父亲带给他的屈辱、悲愤、仇恨,与他对于父爱的极度渴望,在作品中达成和解,变成了他的诗歌《在人间》,变成了他的散文《半个父亲在疼》,也变成了他的长篇小说《薄荷》《有的人》。
庞余亮的了不起就在于,岁月留给他的疼痛并没有让他的语言变得暴力、充满戾气。相反,他的语言是诗性的,充满了灵动的气息和饱满的情感张力,反复品味,你会疑心又读到了他的诗歌,或是他的童话。事实上,写诗出身的庞余亮,不仅写散文、写小说成果丰硕,童话更是惊艳。与第一辑暴戾的父亲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在第二辑里庞余亮用《报母亲大人书》,深情地抒发了对母亲的拳拳之爱。他写母亲的穰草扣,母亲的香草,母亲关于茨菰的若干个吃法,以及母亲的若干个小物件,用最卑贱的物件承载最深沉的母爱。在本书的第三辑里,他还以125滴露珠笔记,记录自己十五年的乡村教师经历里,那些如露珠般晶莹剔透的日子。母爱,是这个世界给予他的“糖果”,也是生命之中永不枯竭的温暖源泉。母爱,让那个在肥胖夏日摸河蚌的少年,生长为一个内心澄澈丰盈的人,一个用文学的方式消解“胆结石”的人。
阅读,是一种自我的私密的生命观照。一个人的出身和曾经的过往,是一个人的生命密码。我们没法选择出身。而生命,又是一场来不及预演就匆匆上台的演出。趟过岁月的河流,当我们走过懵懂的童年,迷茫的少年,热血的青年,在偶尔回首的刹那,突然惊悚地发现,过去的自己,曾经那么幼稚、愚蠢和蹩脚;过去的岁月,竟然留下那么多挣扎、失败和痛苦。那些我们试图遗忘的过往,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郁结成心灵的“胆结石”,偶尔会制造出阵发性的绞痛。那么要如何,才能摆脱记忆的沉重枷锁,走出私密的精神之苦,消解心灵的沉疴郁结?《半个父亲在疼》给我们的意外启示是,每个人都会有适合自己的方式,只要愿意,都能轻轻地推开记忆的那扇窗户,将往昔的岁月通风、过滤甚至暴晒,让过去的我与当下的我握手言和,与时常隐隐作痛的“胆结石”,来一场属于自己的波澜壮阔的化学消解。如此,当我们再次出发的时候,会发现自己的脚步更加轻盈,眼睛更加澄明,而朝阳下一颗一颗如珍珠般的露珠,正折射出晶莹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