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新华日报 | 周世康:新华同学会
周世康| 文
2015年6月1日,晴天丽日,热风拂面。位于南京市江东中路369号的新华传媒集团1号楼,来了一批年逾花甲的参观者。他们上楼下楼,看这看那,一脸兴奋,一身是劲,在大堂巨大的灵壁石前合影,相互留下欢乐的瞬间。他们白发迥异垂髫,但叽叽喳喳交谈喧哗,倒像一群孩子。
这群人就是我们,40年前新华日报第5期通讯员培训班的学员。多年未聚的我们,听说新华日报搬了新大楼,便决定一起去看看。大家选定儿童节相聚,颇有点浪漫,但也有含意;聚会的主要内容是参观报社新址,并郑重地将其定名为“回娘家”。
1975年4月8日,来自全省各地的24名通讯员,走进了南京市中山路55号新华日报社的大门,参加通讯员培训班。我们分别来自农村、农场、工厂、铁路、矿山、机关等,分布于当时全省所有地市。办完报到手续,我们被领到报社编辑部对面的3楼大礼堂,在礼堂靠里的墙壁处,用木工板隔出了几个房间,就是我们的宿舍。培训班第一阶段是上课,共有二三十节课,老师以当时的报社领导、各组组长(即后來的处长、现在的部主任)为主,还有资深编辑记者。课程内容分为三类:一是学理论学毛著;二是讲各类报道,从政治经济到科教文化,还有更多细分,如经济分为农业和工商,农业又分农村农民和农业生产等;三是讲各种体裁,从消息通讯到评论调查报告等。课程安排得很紧凑,几节课听完是小组讨论,一周一次全班讨论,有时白天来不及,小组活动就安排到晚上。
完全可以用“倾盆大雨”来形容这样的课程安排。我同宿舍有位苏北农村的通讯员,白天听课来不及记,就在笔记本上不断留空,画上只有自己明白的各种符号,晚上找个有灯光的地方,根据符号提示,凭记忆把空白填满,整理时涌出的领悟、体会、联想,也一并记上。他是个当日事当日毕的人,几乎每晚都到一两点才轻手轻脚地回来。他终日穿一双军绿部队跑鞋,又难得洗脚,脱鞋袜时一股渥湿难闻的气味立即弥漫开来充溢整个小板屋。记得当时开玩笑说,我们几位同学常常不是被他的声音吵醒,而是被这气味熏醒。
女生宿舍也有类似的事。在几十年后的一次聚会上,一位女生笑着说,她睡眠不好,好不容易熬到夜里一两点迷糊起来就要进入梦乡,“夜猫子”回来了,尽管“夜猫子”十分小心,但还是会有声响,她的睡意立即被赶到九霄云外去了,心中满是恼怒,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得憋着。“夜猫子”女生接上来说,听到这位同学一次次在床上重重地翻身、不时大声地呼气,她明白这是对自己的抗议,但她改不掉“夜猫子”的“毛病”。从偏僻乡村到了新华日报这样一个全省仰慕的单位,大楼里有那么多能写会编的编辑记者,资料室里有那么多书报杂志,真的像一下子掉进了知识的海洋,就想尽量多学一点,所以,只能倍加小心地放轻手脚和动作,只能在心中怀着深深的歉意……
培训班第二阶段是熟悉编辑业务、下去采访实习。24个人被分到各个组室。我到了理论组,带我的老师是程晶明。程老师40多岁,平时寡言,拎只布口袋准时上下班,在办公室主要是看稿。那时来稿多,每天多则几十篇,少则十多篇,程老师把来稿整齐地码放在桌子的左前端,上面用一块不知什么质料的石头压着。我去的第一天,他很简单地问了些基本情况,就从来稿里分出20多篇,叫我看看。过了几天,我把觉得能编的编了,一起送给他。他每一篇都很仔细地看了,认为能发的,都很认真地作了修改,不能发的都写明原因。他把稿子拿到我的桌旁,我立即垂手而立,他笑着叫我坐下,我坚持站着,他也不强求,言简意赅地讲了对每篇稿子的处理意见。他走后,我一一反复琢磨,这是真正的耳提面命啊!有三篇我认为能用,被他毙了,有两篇我毙了而他编了。在我编过的稿件上,他用红笔作的增删之处,看得我脸红心跳,但又十分佩服,从对观点的理解到对行文的把握,感觉学到了很多。
在编辑部实习了约半个月,那年6月,程老师给我讲,去赣榆采访一个公社党委学理论的情况,要我先去资料室看剪报作准备。我很高兴。我老家在偏僻乡村,除了上学,哪儿都没去过。火车、汽车整整一天半的行程后,我们到了赣榆县金山人民公社,在十分简陋的招待所住下后,就抓紧一切时间采访。当时金山公社党委有16个党委委员,程老师一一采访。党委书记是位抗战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同志,程老师专门和他谈了两次。还开了公社干部座谈会和部分大队支部书记座谈会。
采访结束后,程老师决定,写一篇新闻、一篇理论文章,叫我先拿初稿。我因为早就边采访边构思,接到任务时腹稿已成,一天半就交了稿。老程用半天时间看了,晚饭后和我长谈了一次。此时我才知道,程老师50年代末从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分配到新华日报,专业功底厚实。他对我讲,新闻是关于事实的报道,必须抓住核心事实;理论文章是提出见解或阐述观点,必须抓住核心观点;无论写哪种体裁,都须惜字如金,就是说必须言之有物,空洞的文章没人看;报道成稿后,首先要检查是不是把最该报道、最重要的事实写了……这次长谈起码一个多小时,大大改变了我对程老师寡言的印象,更重要的是,所谈内容对我来讲如醍醐灌顶,印象深刻而受用终身。
第二天,我按照程老师的要求又改了一稿,之后全由老程处理。那时报社的稿子,在组一级审定通过后,要寄到被报道单位审核,因为程序复杂,全凭信件寄来寄去,再加上理论报道时效性不强,到8月才见报。有意思的是,1981年上半年,我在南京师范学院新闻班就读的第四年,全班到新华日报实习,带我的又是程晶明,真所谓师生重逢,今世有缘!实习期间,他让我采访省科委下属的、省发酵研究所一位牺牲在岗位上的女工程师的事迹,当我把题为“献身”的通讯交他审阅时,他说了句:读不读书就是不一样。你今天对报道核心的把握和对通讯这种体裁的把握,与1975年培训班时相比,大不相同了。程老师后来主持过《新华青年》专版、扬子晚报的《新闻茶座》,可惜因病去世好多年了,我在内心里一直把他作为我在新华日报的第一位老师来记忆和怀念。
3个月的培训班生活,同学们与报社的编辑记者直至领导很快熟识,同事般相处。我们在食堂吃饭,常常看到樊发源总编,拿着一个有两三个隔层的餐盒,排队买饭。老樊(那时报社上下都这么称呼他)认识我们中好多人。有位怀孕的女学员,一天不拉地上课,后来去农村组实习,她楼梯上遇到老樊,老樊说:你有两个特点,一是坚持参加培训,二是字写得很好。想来,这位女同学在农村处编发的近20篇稿件,老樊看过不少。我们与编辑记者一起吃饭时谈笑风生,气氛轻松愉快,如同多年的老同事。有一次吃早饭,一位学员先喝豆浆再吃馒头,工业组的一位编辑一本正经地说:要先吃馒头再喝豆浆,因为在饥饿的情况下,豆浆中的蛋白质会被当作淀粉吸收,那就可惜了。这真是新鲜知识!当时辨不清是真是假,反正立即引来一片笑声。
7月10日举行结业典礼,报社领导讲话,我代表培训班同学作汇报发言,报社领导、编辑部老师和全体学员合影。这3个月,我终身难忘。在那个知识荒芜的年代,我们这批年轻人平生第一次知道,新闻是有学问的,第一次懂得了知识的价值,尝到了知识的甘甜。这是一次新闻专业能力的启蒙,又是在新华日报这么一个友爱的大家庭中接受的启蒙。这样的启蒙,奠基于我们人生的初始阶段,几乎影响了我们的一生,40年来我们一直念念不忘,这就是我们把40年后的聚会选在儿童节,把参观新华日报新址定名为“回娘家”的初衷。
就在那次聚会后,我们决定建个微信群:“新华同学会”。这个群一直很活跃,我相信,它能持续活跃下去。
(作者为原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省记者协会名誉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