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飞越太平洋的波音737上阅读《情义与隙末》,是非常特别的体验。曾国藩为什么要速杀李秀成?左宗棠与曾国藩的恩怨是否化解?康有为派梁铁君刺杀慈禧输在哪一步?张謇状元及第背后翁同龢发挥了什么作用?中学西渐第一人竟然是陈季同吗?……历史疑云远比舷窗外的团雾更加奇谲吊诡,我欲罢不能地掉进那一页页纸书之中,仿佛正跟着波音737穿越到一百多年去。
《情义与隙末》系台湾著名学者、出版人、文史作家蔡登山先生的新作,2019年9月刚由北京出版社纳入“述往”丛书推出。20篇文章涉及晚清重要人物之间的情深义重或凶终隙末,而这些情况虽然往往影响到历史大局,却直到现在仍鲜为人知。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历史真相,常常见之于细微之处,而一般写历史的论著都偏向于宏大的叙述,对于细节甚少去顾及,有些看似不重要的材料甚至被忽略了,须知这些材料有时影响甚大,可能会把你的整个论述推翻掉。”要解读这些人际交往的变化实非易事,非得蔡登山这样的文史高手在书信、日记、档案等历史折皱中爬梳剔抉,方能窥出端倪。蔡先生坦陈,“要找到这些材料绝无易事,我跑遍了大型的图书馆,甚至查了拍卖图录,拜访不少收藏家,才写出这二十篇文字。”
蔡登山先生儿时生长于台湾台南乡下,父亲是台北头牌电影院国宾戏院的经理。18岁考上淡水文理学院(今淡江大学),恰逢上世纪60年代李翰祥导演及邵氏影业在台湾的拓荒期。蔡登山如鱼得水沉迷其中,几乎看了当时台湾所有上映的好电影。早在读大学中文系时,蔡登山先生就偏重于文学人物和史实的观照。上世纪 90年代拍摄《作家身影》系列纪录片,终于实现将史实与影像熔于一炉的学术理想。4年间完成鲁迅、周作人、郁达夫、徐志摩等12位现代经典作家的传记影像,开探索作家心灵风气之先。那时候两岸还未实现“三通”,蔡登山先生自费往返大陆拜访巴金、曹禺、夏衍等文学前辈,以自己的真诚无私和勤奋严谨打动他们,也将百年现代文学史的精华,如《富春山居图》般描绘出来。在这次成功的影像拍摄过程中,蔡先生做了许多田野调查,发现许多与既有定论不符之处。从此,他养成凡事喜欢追根溯源的习惯,“要求证据就在那里”,“不能随意去推断或臆测某些事情的发展”。
《情义与隙末》之所以引人入胜,是因为干货实在太多,而且字字有出处、篇篇有来历。就像他笔下的苏绣大师沈寿一样,蔡登山先生将纷纭杂沓的史料举重若轻地细细梳理,在绵密的叙述中剥茧抽丝般地将真相娓娓道来,让人难免不生发沧海桑田雪泥鸿爪之兴叹。如果说张荫恒的生死反转是惊悚,赛金花的风流八卦是趣味,吕碧城的孤高自傲是遗憾,那么,陆征祥的起伏跌宕则堪称壮烈。这是全书最令我刻骨铭心的压轴篇章。且不说前面19文也值得玩味,即便就为陆征祥这一篇,《情义与隙末》也绝对算得上是我今年最珍爱的收藏。
陆征祥,民国外交第一人。自1912年5月首次担任外交总长至1920年辞职,其外交生涯被两个重大事件打上了烙印:一是签字于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一是拒绝签字于巴黎和会。“二十一条”签字后陆征祥即坦言,“我签字即是签了我的死案,三五年后一辈青年不明今日苦衷,只说陆征详签了丧权失地的条约,我们要吃他的肉。”陆征祥之妻培德˙博斐(Berthe Bovy)是比利时人,祖父和父亲皆为比国将军。培德与陆征祥在俄国皇宫一见钟情,夫妻二人婚后和谐恩爱。巴黎和会前陆征祥承诺夫人,要力争在和会上废除“二十一条”并收回日本强占山东的主权。然而在与列强实际博弈的过程中,天性温和的陆征祥却颇有游移。时隔不久培德夫人即在巴黎重病绝命,她给丈夫留下遗书:“亲爱的,你平生一切都对得住我,只是一件我认为最不光彩(指签订“二十一条”):你这件事不仅对不起我,也对不起你的国家,并且对不起上帝。我死了之后,你最好赶快到比国从前我学习的教堂里去服务,也许能得到上帝的赦免,还可望到天国去。”陆征祥捧读遗书痛哭绝食三日,然后他遵照妻子遗愿,于1927年10月4日在比利时布鲁日圣安德鲁修道院出家。直到1949年1月15日以78岁之寿离世,陆征祥为签署“二十一条”忏悔了22年,始终甘于做一个最基层的清贫修士。
横跨太平洋的旅程在区区十几小时之后终到了尽头,然而对历史对人生的探索和思考,却注定将代代相传永无绝期。波音737一落地,我便通过手机接到蔡登山先生从台北发来的信息。蔡先生告诉我,近年来他已在北京出版社连续出版了《声色晚清》《一生两世》《多少往事堪重数》等著作,《情义与隙末》所收录的亦只是晚清人物中的一小部分,“后面还有更大的,但档案书信在美国,我明年找时间去一趟。”我对蔡登山先生这样的探索者充满敬佩和祝福,并期待未来能在他的文字里继续旁观历史这出大戏,以便自己的视角可以不那么狭隘偏颇,自己的人生可以不那么僵硬无趣。(赵 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