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网络时代,一方面,键盘逐渐代替毛笔,让书法面临被边缘化的趋势。另一方面,国家大力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让书法走进中小学课堂。除了专业书法家之外,我们身边业余的书法爱好者越来越多,与此同时又出现了所谓的“吼书”“射墨”等类似行为艺术的书写方法。
书法的当代价值究竟在哪里?如何建立正确的书法审美观呢?《文艺周刊》请来了我省第三届“紫金文化奖章”获得者——南京艺术学院教授、博导徐利明先生,请他结合自身的从艺经历分享观点。
转益多师, 自小浸淫传统文化
■ 文艺周刊: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是文化复兴的年代,文学热,书法也热。您个人的成长经历有哪些时代的印记?
徐利明:很多人不理解,我一个搞书法的,画也画得不错,其实在上大学的时候,南艺还没有书法专业的本科,所以我考上的是工艺绘画专业,到了大二那年又进一步细分,我的专业是工笔花鸟画。
在上大学之前,我做过8年的设计员。当时我们单位的设计室位于广州路拐角的一幢房子里,二楼是工作室,一楼就是裱画店,我一有空就下楼去看,慢慢就和装裱师傅混熟了。那时,市面上买不到什么字帖,我就总盯着裱画店里来的好东西。有一次,文物商店送来了汉代《封龙山颂》的完整拓片,我问装裱店师傅:“能不能借给我带回去勾一下”。老师傅借给了我,但是一再告诫我要小心,不要把墨搞到上面。我把拓片拿回家,怕墨沾上去不敢用毛笔,就蒙上拷贝纸用铅笔一点点小心地勾。第二天早上7点半我就把拓片还了回去。老师傅们看我很守信,也很好学,以后有什么好东西都会主动招呼我去看。
■ 文艺周刊:您获了几次大奖,代表中国书法艺术最高奖的“兰亭奖”,您拿了两次,能谈谈让您印象最深刻的获奖经历吗?
徐利明:我的第一个书法奖其实是在小学四年级拿的。六一儿童节,我拿到了书法比赛的一等奖,校长亲自给我颁奖,奖品是一支毛笔,可能也就值几分钱,但是我那天特别高兴,比我后来得兰亭奖还高兴。我60多岁了,当时的情形仍然记得清清楚楚。
我写字受我舅舅的影响。我的外祖父、曾祖父都是晚清秀才,我的舅舅身为中医,却精通诗文,爱好京剧,写得一手好字。小时候每年寒暑假都去舅舅家度过,看他用毛笔给病人开药方,听他说古论今,看他作诗写字,潜移默化,养成了我对古典文学、传统艺术的爱好。人一旦有了这方面的熏陶,你接收到了,那它一辈子都会跟着你。
■ 文艺周刊:您的成长过程中和书法界很多名人有过交往,他们对您有什么样的影响?
徐利明:我最幸运的事就是从我打基础开始,就得到高手的指点。1972年在裱画店里,我认识了我的启蒙老师田原先生。田原先生是新华日报的老报人,也是一位博学多才的文艺家。听到我在自学书法,并且临习了很多唐朝柳公权的字帖后,他立刻说,柳公权的字很刻板,起笔、收笔,包括顿挫转折的地方,都有很多自然用笔以外的成分,不能一笔写出来,包括颜真卿的字也是这样。他说颜柳的字写多了,想转行书就比较难了,建议我临褚遂良的字。听了他的建议,我的字变化很大,书写性加强了,装饰性减少了。
因田先生的举荐,我得以常向启功先生请教。我用恭恭敬敬的小楷给启功先生写了一封信,并附上了我的习作,包括临习的启功先生的字。启功先生收到信后当即给我回信,足足写了三张稿纸。信中他让我不要再临摹他的字了。他给我的建议是:不学今人,学古代高手。后来,启功先生又来了第二封信旧话重提,再次强调说,他这样讲并不是客气,反而是绝不客气。他说他在教初学者时,也会拿自己的字让学生临,但学生一旦有点感觉了,就让他们立即停止,直接学古人。究其原因就是学现代人最容易像,但一像了,一辈子脱不掉他的习气(无论是好习气还是坏习气)。
向启功先生请教,只有通过书信往来和晋京面聆教诲,在南京我更多的是去林散之先生家里。林散之先生要求严格,每过一段时间,我师法碑帖和创作的书趣追求无明显变化时,他便提醒我“应该变一变了”。
毛笔写字,
是中国思想传承的载体
■ 文艺周刊:电脑时代,我们还需要书法吗?这曾是一个非常热门的话题,当键盘代替毛笔、屏幕代替纸张的时候,书法的当代价值到底体现在什么方面?
徐利明:书法是中国思想传承的载体。我们不能因为书写工具的改变,就认为当代不需要书法。当实用文字以硬笔与电脑输入为手段后,毛笔书写基本退出日常实用领域,毛笔书写的实用功能渐渐让位于艺术性的表达。
在全世界的文字中,中国汉字形态、结构的变化最丰富;它能表情达意,有很多可以想象的空间,有美学价值。翻翻古代的书论,你会发现唐以前的书,经常有天地万物、雷电、风雨、树木、水流等,实际上古人正是从自然万物以及人的社会生活比如农耕的场景、狩猎的场景中,悟到了字的结构组合。汉字的形成过程充分表现出中华民族先民的伟大智慧,这种智慧表现在汉字及其书法中,即为高度的抽象审美能力。
以“永”这个字为例,你把它的象形文字和狂草单独拿出来比较,好像两种写法完全不相干似的,但是如果你还原它从最早的古文字,如仰韶、大汶口、二里头等发现的刻划符号、象形文字,到殷商时期的甲骨文,再经过篆、隶、楷、行、草最后演变到狂草的过程放在一起,你会恍然大悟,原来它是这么来的,文字演变的过程环环相扣,线路一点都不乱,这就是中国汉字的伟大之处。它为我们发展书法艺术,享受其形式美和意韵,提供了无穷的表现可能和想象空间。
■ 文艺周刊:2012年初,教育部公布最新的课程大纲,将毛笔书法作为一门全新的课程,但是时至今日,效果似乎并不理想,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徐利明:我一直有一个观点,学习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从书法入手是一条捷径。书法本身就是一门“规矩学”,学习之初,老师就会要求你“正手脚”。现在很多人坐没坐相,不是跷二郎腿,就是弯腰弓背,但是写书法的时候这样的姿势是不允许的,它会影响到你的运笔,里面有很多讲究。在学习书法的过程中,这些都会潜移默化影响你的言行举止。我们说书法就是人生,里面蕴含着许多做人的道理。比如我们知道毛笔字是有变化的,它讲究个“度”,我们平时做事也要有度,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中庸之道。每个字有它的姿态、虚实,一笔一划中有轻重、有缓急,有重点,有辅助,跟我们平时处理工作是一样的道理。
非书法专业的普通人为什么要练习书法?因为它能提高人的修养,这是书法最大的社会功能。而对于从事艺术工作的人来说,书法是画的基础,也是篆刻的基础。现在很多画家画的线条不行,就是因为书法不行。
所谓的书法行为艺术,
是内修不足
■ 文艺周刊:当代书坛有很多值得研究的现象,比如所谓的实验书法、先锋书法以及书法中的行为艺术等等,您怎么看待这些现象?
徐利明:书法风格的演进是正常的,但是那种江湖杂耍般的行为,它不是真正书法之道,不过是哗众取宠,是内修不足的表现。我还反感所谓的“竞技书法”,书法一旦沦落到以“竞技”为目的,那么就会过分地夸大书法的形式表现和技巧的卖弄,从而忽视其中做人的道德准则和人品高尚这方面的修养。无论怎么创新,技巧表现能力和深厚学养是书法创作的一对翅膀,缺一不可。
1973年春节前后,在玄武湖举办过的一场迎春茶话会让我印象深刻。当时我通过观察,发现几个大家写字的状态完全不一样。林散之先生写字稳健,速度不快也不慢,比较平和。他用笔是前后平移的,正因为上下提按的幅度小,字的线条粗细变化也不大。高二适先生气势很大,行笔干净利落,速度很快,绝不拖泥带水。轮到萧娴先生,别看老太太又瘦又小,手上都是筋,但是当她抓上大号的京楂笔,沾了水沾了墨落纸时,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她的一招一式就像舞台上的京剧演员,很有韵味。她不是刷地一下写过去,而是分段推进,字的线条涩而有力,粗的地方像锯齿一样,写走之旁最后一笔甩上去,浑身那个动作真是精彩。钱瘦竹的个子瘦瘦长长,戴个帽子,走到桌子面前来写字的时候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他写的是篆书,整个书写过程悠哉悠哉的,好像漫不经心一样,和前面几位反差很大,又是另外一种味道。老师们作书状态十分投入让我领悟到,情感才是艺术创造的驱动力。
■ 文艺周刊:现在热爱书法的人特别多,能不能跟大家分享一下您从艺数十年的心得体会,学书法究竟最重要是什么?
徐利明:我初次向田原先生求教时,他就在我笔记本的扉页上题下了“不要知难而退,而要知难而进”的励志语,这成为激励我数十年来的座右铭。
我20多岁的时候,曾取法黄宾虹的积墨法创作了一幅山水画,当我拿给林散之先生看的时候,他说:“黄先生的积墨法,要一笔一笔加上去又能一笔一笔拆开来。”一笔一笔加上去好理解,但什么叫一笔一笔拆开来,我想了几年怎么也想不明白。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扬州一个玉器厂见到了“牙雕套球”,通过高超的镂空技艺在整块球形象牙上雕出层层相套、厚薄均匀、并为一体的象牙球,且每层可以灵活转动。我突然联想到,黄宾虹先生笔下的“树木葱茏”虽然是用墨一层一层贴上去来表现的,但是一层与另一层之间不是累积得死死的,其中有浓淡变化,角度也不同,反复皴擦点染许多次后,仍能感受到画面的立体感和质感。
现在,我不用每天都练字,因为我手上的功夫已形成了肌肉记忆,想写出败笔都难。所以我一个特别大的体会,就是学书法一定要打好基础,基础打得好一下手就有,根本都不要在头脑去想这笔应该怎么写。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字写得如何取决于写书法的人自身的情怀和修养。如果心有杂念,下笔写的时候就总感觉疙疙瘩瘩放不开,因为你没有进入坦然、心无挂碍的境界。
记者 陈洁
文艺档案
徐利明
南京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江苏省书法创作研究中心主任。中国致公画院副院长,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草书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南京印社社长。
荣获中宣部、人事部、中国文联表彰的首届“全国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荣誉称号(2004),中宣部确定的“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2005),享受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专家(2007),中共江苏省委、江苏省人民政府授予“紫金文化奖章”(2018)。获第一届中国书法兰亭奖金奖(2001)、第五届中国书法兰亭奖艺术奖(2015),第五届全国书法篆刻展“全国奖”(1992),《书法》杂志举办的全国篆刻评比一等奖(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