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日,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获奖名单揭晓,以朱辉、胡弦、王尧为代表的文学苏军再次斩获佳绩。其中,凭借诗集《沙漏》摘得诗歌奖的江苏诗人胡弦,以敏锐的诗心于凡俗生活中捕捉诗意和真理,带给读者打量世界的崭新角度。昨天,胡弦接受了本报记者专访。
记者:《沙漏》中不仅有《左手》《镜子》这样从日常经验着手的诗歌,还有《嘉峪关外》《丝绸古道》等在旅行或采风过程中写下的作品。这种向外部自然“打开”的生命经验,是不是更有可能孕育诗歌?
胡弦:在这些作品中,重构山水诗歌是我的一项美学追求。山水诗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基本上每个著名诗人都有很多山水诗流传下来。但山水诗发展到现代,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异,变成了类似“到此一游”式的浅层抒发,创作主体的精神很难再穿透、投射到山水之中了。而在古时候,山水可以为天地立心,可以成为文人的精神寄托,他们从山水中参悟人生的哲学。所以我希望能创作出新的山水诗,把人和山水之间的“精神隔断”弥合起来,以新诗的形式重建人和山水的精神契合。
其实无论是山水还是日常生活中的微小事物,总是看似寻常实际却意味无穷:所有的事物都是“情感的器官”,可以与我们产生交流,如果你看到一件事物却没有触动,那么诗歌就无法从你这里产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所有诗歌都是外部事物对一颗“诗心”的回应。
记者:您创作的营养来自哪里?
胡弦:成为诗人当然需要先天禀赋,但后天的琢磨、推敲,对诗艺的锤炼,也同样重要。一首诗往往起源于妙手偶得的一个佳句,这个句子有如神赐,但要围绕这个句子找到下一个句子,把这个句子打磨成一首完整的诗,寻觅合适的结构、语调和抒发情感的方式,则需要投入巨大的智力劳动。我曾经做过一个比喻:写诗就是触摸生活深处的零散片段,并把那感觉留住;在具体操作时,你必须同写作对象“搏斗”。二十世纪英国诗人艾略特曾经评价庞德说,他是一个卓越的匠人。这句话说得非常好,写诗确实需要匠人精神。
至于诗歌创作的营养,现在我越来越觉得,诗人要从自己民族的文学传统中找寻源泉。对我个人来说,古典诗歌的影响是全面的,对汉语的锤炼、传统哲学思想,以及中国人对时空、历史的思考方式,都会浸润在我的创作中。我认为中国诗人应当以李杜等诗人代表的古典诗歌高峰为参照系,在此基础上铸就中国诗歌的新高度。
记者:在闻一多、穆旦等诗人生活的年代,诗歌往往与社会时代联系紧密。而放眼当代诗坛,诗歌与社会时代似乎已然“松绑”,您怎么看待这一现象?
胡弦:诗人扮演的角色是思考者:当广场上响起欢呼声的时候,诗人要想的是,这欢呼声是从哪里来的?所以诗歌呈现的是经过诗人心灵过滤了的社会与时代。当然,诗歌和社会生活从表面上来看是“松绑”了,但过了一段时间再回过头来看,两者之间必然有着深刻的内在关联。
到这里又不得不谈另一个问题,就是诗人何为、诗歌何为的问题。有一位荷兰诗人说,没有一首诗歌可以阻止坦克的前进。诗歌是无用的,但在这无用之中,它又有巨大的作用。打个比方,天上的星空有用吗?它看似没用,但设想一下,如果人们抬头看不到星星,那是多么可怕的精神灾难啊!所以这就是诗歌的意义,它是抚慰人类心灵的安魂曲。古今中外有很多诗歌都是在遭遇厄运的时刻写下的,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就是诗人的临终之作。你看,在人生的紧要关头,诗歌的意义一下子显现出来了,那么我们还能说诗歌无用吗?
记者:与造就了海子、顾城、舒婷的上世纪80年代相比,当下诗歌对大众的影响力似乎有所衰退。经历了从“高歌”到“低语”的现代诗歌,该怎样重新唤起大众对诗歌的亲近?
胡弦:80年代的“诗歌热”有它特定的时代背景。那个年代,网络传媒等科技远没有现代发达,人们的消遣方式也很单一,再加上“文革”造就的人们对书籍和文学的饥渴,种种因缘际会成就了80年代诗歌的繁荣。我们当然可以怀念那个时代,但是那样的盛景在当下很难复制了。从另一方面来说,诗歌本身就应当是“低语”的,它不可能是轰轰烈烈的全民运动,更像是对读者说话,与他们交谈。现在,网络传媒的高度发达,正为大众重新亲近诗歌提供崭新的路径:我们在使用手机和电脑上网时,会不经意地收到一些自动推送的诗歌,一些公众号还会对诗歌作出筛选,以朗读的形式传播给大众。这些方式都能让更多的人听到诗歌的声音,对诗歌产生兴趣。
记者:19世纪德国浪漫派诗人荷尔德林有一句著名的诗:“人,诗意地栖居”。在现代社会,普通人该怎样实现“诗意地栖居”?
胡弦:“诗意”这个词在当下被严重地曲解了。它常被理解成类似鸡汤的东西,好像置身美丽的风景中,喝茶饮酒,环球漫游,这就是“诗意地栖居”了。其实并不是这样。写下这句诗的荷尔德林本身处境窘迫,但当他从所住的塔楼向外眺望时,他看到了窗台的田园,觉得自己的世界仍是充盈的,这才是真正的诗意。所以诗意是心灵的尺度,和一个人的财富、地位、外在处境并无直接关系,颜回仅有一箪食一瓢饮,却依然不改其乐,因为他自有精神的快乐。有人问:如何在人群中辨别出一个诗人?我想这个很难,因为诗意只存在于人的心中。 本报记者 冯圆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