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城市亭湖区伍佑街道,阡陌纵横,村舍俨然,串场河穿镇而过。从5000多年前到两汉,乃至唐宋、明清,这里并非现在所见般平畴沃野,串场河以东曾是汪洋一片的黄海。中国古代最重要的海盐场,北起连云港,南至南通,绵延500余里,密布于沿河地区。发达的盐业为国家带来丰厚税收同时,也催生了因盐而兴的城市村镇,留下盐业文化丰富遗存,构成江苏地域文明璀璨篇章。
东有海盐之饶
1984年,盐城市县前街出土了一块直径约1.9米、四周均匀分布鋬10个、重2吨多的盘铁。其状如《菽园杂记》所记:“大盘八九尺,小者四五尺,俱有铁铸造,大止六片,小则全块。”经考证,这块盘铁由生铁铸造,使用时间约为唐宋年间,为古代主要煎盐生产工具。整块盘铁印证了早期海盐生产工具的形制与江苏盐业的兴盛。
整块盘铁
大约在距今5000年或更早时期,因广袤的滩涂、纵横交错的沟渎、广阔的水域及茂盛的芦苇,盐城大地上迎来了最早的先民,他们渔猎、农耕、煮海为盐,开创了东海滩涂的文明之光。
《史记·货殖列传》称:“东有海盐之饶,章山之铜,三江、五湖之利,亦江东一都会也。”“东”即楚东,战国时期的楚国东部,指以盐城为中心的江苏沿海,所谓“东有海盐之饶”即指战国时期以盐城为中心的江苏沿海地带有着丰富的海盐资源。
1962年,连云港赣榆县龙河乡发现盐仓城遗址,据推测是春秋时期莒国盐官驻地。1963年,盐城三羊墩出土了结构精巧、规模宏大的古汉墓群。据考,墓主应是西汉晚期的盐铁官及其眷属。随着越来越多的盐业遗址及文物被挖掘出来,江苏盐业发展的脉络变得日益清晰。
西汉时,吴王刘濞“即山铸钱,煮海水为盐”,并开凿了一条西起扬州茱芙湾,东通海陵仓及如皋蟠溪的盐运河,自此,两淮盐区逐渐兴盛。“两淮盐区概指淮河下游滨海地带的海盐产区,历史上的两淮盐区与今天的江苏盐业区域基本重合。淮盐则是淮南、淮北诸盐场所产之盐总称。”中国海盐博物馆、盐城市博物馆副馆长夏春晖介绍。
隋唐以后,全国经济重心逐渐转移到江淮流域,淮盐堪称一大利源,在国家财政收入中地位极为显赫。到唐代宝应年间,淮南盐税约占全国盐税一半,而盐城地域盐税又约占淮南盐税一半。盐城逐步发展成为中国东南部重要的盐业生产中心。
考古队在盐城伍佑街道进行盐业遗址调查
为全面了解古代江苏盐业遗存的分布、规模及保存状况,2021年12月,盐城市博物馆与南京大学考古文物系组成联合调查队伍,在盐城南部串场河沿岸,开启江苏省首次盐业考古专项调查。
“考古调查和发掘证明,沿淮河、射阳河两岸到当时的海岸线,即如今的204国道沿线上,零星分布有商周时期的文化遗存,海岸线上有类似于山东煮盐遗址的大量陶片堆积,汉代的墓葬更是遍布射阳河岸和海岸线上。”作为此次盐业考古专项调查带头人,曹洋带领队员对盐城境内盐业遗址的时代、文化堆积情况、经纬度位置等信息进行了梳理。
城地区首次盐业遗址调查区及遗址点分布图 红色为疑似盐场官署、蓝色为其他盐业遗址
“考古队共发现各类遗址50余处,与古代盐业相关的遗址包括盐场官署、制盐作坊、运盐河道、盐工居址及墓葬等。遗址年代多为唐至明清时期,以明清为多,北宋次之。部分遗址年代跨度较大,存在多个历史时期的文化堆积,验证了盐城境内古代盐业的繁荣。”曹洋介绍,这些遗址中有4处规模较大且文化层较厚,串场河从其西侧穿过。结合文献记载,这4处遗址可与历史上的伍佑、刘庄、草堰、丁溪盐场进行对应。
考古队在盐城伍佑镇宏心村一组遗址发现的断面
因盐而名,因盐成城
盐城东台市东部,坐落着名为“头灶”的乡镇,明至清初之际,这里曾是扬州府泰州何垛盐场。
“灶”的本意是煮卤煎盐所用的锅灶,灶户即指煮卤煎盐的盐民。随着盐业生产的聚集和灶户的增多,聚集区域便以“灶”命名,“头灶镇”即以盐灶序数而得名,意为第一灶。
作为历史的印记,江苏沿海地区出现了许多与盐业密切相关的地理名称。它们或是海盐生产场所、海盐生产组织,或是海盐生产设施、海盐生产资料。
唐肃宗至德元年,第五琦创建“榷盐法”,初步建立起以监院为基础的专卖体制。之后,刘晏对食盐专卖进行改革,创建缉私机构十三巡院,完善十监四场等专卖组织。“当时,在淮南盐区,主要设有海陵监、盐城监以及扬州院、如皋院和白沙院等巡院。宋时亦在此设置了三大盐监:通州利丰监、楚州盐城监和泰州海陵监。这些盐业行政管理机构无不对盐城、南通、泰州、扬州等地方名称的形成产生深远影响。”夏春晖说。
《元和郡县志》记载: “盐城,本汉盐渎县。州长百六十里,在海中。”汉武帝时期,盐城以其兴旺的渔盐之利立县“盐渎”。“盐渎”,即运盐的河道,因沿海一带西汉时盐业兴旺,故凿河以便运盐,盐城因之得名。东晋义熙七年,“盐渎县”更名为“盐城县”。从此,“盐城”这个名字延续至今。
两淮地区通江达淮,水网密布,盐运河道的出现,使江淮南北从此血脉相通,也直接推动了此后城镇的勃兴,一个个古老的城镇如珍珠般点缀在各大盐场与盐运河道之间。
也正是因为盐业生产与盐运之盛,南通发展建立起不少与盐业息息相关的城镇。“南通历史上大多数河流都是为了运盐而开,很多带有场、总、甲、灶等后缀的地名均与古代盐场有关。”南通博物苑文物保护部主任胡小甜介绍。
“亭”的原意是盐民晒灰淋卤之所,“场”为煎盐之地,“亭场”即为取卤制盐的场所。唐宋之后“亭场”被作为基层盐务行政机构的通称,相当于如今的乡镇。南通境内,史籍所载当时以“亭”为名的地方,沿用至今的有今属通州区的西亭镇,以“场”为名的有如皋市的盐场子、通州区的正场、如东县的晒盐场等。
为便于对零散分布在海边的灶户进行管理,盐场范围内开始划分生产区域,每个“场”下辖数个“总”,级别类似现今的村。清嘉庆《两淮通州金沙场志》记载:“金沙地分中、东、西三团,每一团九总,三团二十七总。”南通通州区的五总镇、如东县的二总埠子、启东市的念七总等地正是由此得名。
盐城境内古地图:嘉庆十一年间伍佑场治图
如今,盐城、南通等地古地图上的盐场、盐仓逐渐演变为今日的城市、集镇,它们像一颗颗种子,在乡村社会自然经济的沃土里,扎下根来,成为印在江苏大地上的海盐文化遗存。
捍海筑堤,盐利大兴
从高空俯瞰,贯穿盐城南北的204国道和串场河,正是修筑于唐宋时期捍海堰范公堤和古盐运航道。它们以盐城为枢纽南北延展,绵延一百多公里,串连着20多座盐亭发展起来的盐场集镇,向西则通过一座座闸口与盐城西部相连接。
古范公堤示意图
古代盐铁之重,关乎国运,而海潮却严重威胁盐民安全且影响海盐生产。唐代大历元年,淮南节度判官黜陟使李承筑堤堰以捍海,北址古楚州沟墩,南抵海陵新城,堤长142华里,名为常丰堰。后人为褒颂李承,也称常丰堰为李堤。
北宋时期,范仲淹监西溪盐仓,发通、泰、楚、海4万多民工兴修海堤。《扬州府志》云:“天圣初,范仲淹监西溪盐仓,力请发运史张纶叠石重筑,长百四十三里,阔三丈,高一丈五尺,始无海患,至今赖之。”捍海堤坝筑成后,与唐代李承所修李堤相连接,北起阜宁,南至海门,绵延数百里,“农事盐课,两受其利”,人称范公堤。
2016年2月,南京博物院联合常州博物馆、淮安市博物馆、盐城博物馆以及大丰区博物馆组成考古队,首次对范公堤进行正式考古发掘,并在盐城大丰区丁溪村遗址进行抢救性发掘,发现了范公堤尾段遗迹。
此次发掘确定了范公堤的实际位置。专家认为,范公堤与旧204国道有一定程度的重叠,但又存在错位。民国年间,阜宁至东台段范公堤被改造成通榆公路,后又演变成旧204国道。20世纪80年代,丁溪村开凿丁溪河,旧204国道为河道所隔断,现已改造为村道。
“如果没有坚固的捍海大堤,淮南盐业生产不会如此兴旺,范公堤的构筑,保障了北宋以来淮南盐的煎煮与里下河的农业生产,在中国盐业史上有着极为重要的历史地位。”夏春晖介绍。如今,大海东去,长堤不再,但范公堤却在江苏大地上声名远扬。
修筑范公堤的同时,当地盐民沿堤利用筑堤取土留下的复堆河和沟渎,进行挖掘沟通,逐步将沿海各盐场连成一线,串场河因此成形。
串场河
串场河始成于唐宋,初为修筑捍海堰后形成的复堆河。“海盐河运通道主要由盐场内河、场外运盐河以及淮河、长江、黄河、洪泽湖等公共河道三部分组成。通过历朝历代持续不断开挖、疏浚,逐步联通成网,成为淮盐运输的主要通道。”夏春晖表示,作为内河运输重要通道的串场河,南起通扬运河,向北汇入射阳河,纵贯里下河南北,串通宋代以来的近20个盐场、盐仓。
《太平寰宇记》中称:“盐城有盐亭一百二十三所……县人以鱼盐为主,略不耕种,擅利巨海,能致富饶,公私商运,充实四边,舳舻往来,值以千计……”串场河成为盐城地区沿海各大盐场海盐外运的主通道后,淮盐的集散交易得到极大的便利,“亭民无车运之劳,又得免所负,逃者皆来归,盐利大兴。”
今日的古盐运河虽不再有运盐船只来往,串场河却依然焕发着活力。两岸保存有许多古老的码头、街道、桥梁、河坝、石闸,它们见证了古代盐民的生活场景。
行盐四方,盐商名扬
舟楫穿行,橹声欸乃,盐民劳作的汗水与海水相煎相熬出粒粒盐晶,通过密如蛛网的水系,运往四面八方。
从古运河扬州段上岸,走过东关街,向南200多米,可看见两淮盐运使司衙署。
两淮盐运使司衙署为明清时所设,管辖两淮盐务。《红楼梦》中,黛玉父亲林如海是扬州的一位盐官,他便是在这样的衙署里掌控盐务的。作为扬州盐业史上仅存的一处官方建筑,盐运使司衙署成为扬州盐业经济繁荣的历史见证。
“扬州处在南北走向的京杭大运河与东西走向的长江交汇点上,优越的地理位置,为淮盐的运销提供了方便,也为信息的交汇提供了场所。”夏春晖说,串场河的贯通为沿线盐场提供了新的航道,由通扬运河运盐到扬州,为扬州成为最大的海盐集散地奠定了基础。明清时期,扬州的盐业贸易之盛,达到了历史顶峰,来自山西、安徽等地的盐商汇集扬州,几乎垄断了整个江苏的海盐,创造了富可敌国的经济神话,使“富者以千万计”,“百万以下者皆谓之小商”。
同处大运河边,淮安同扬州一样得以享受盐业转销的地利之便,成为淮北食盐集散地。盐商们从盐业转贩中获得巨额利润。
“盐官船运盐,或三四船,或四五船,双结续编,不绝数十里。相随而行,乍见难记,甚为大奇。”这是日本遣唐使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记载的官船队自扬州海陵监、场向附近如皋镇出发运盐的情景。在扬、润诸州及江陵等地,盐商纷纷将海盐运向东南州县,形成“舳舻万艘,溢于河次,堰开争路,上下众船相轧”的盛景。
实际上,两淮盐商之所以闻名,不仅依靠其巨量的财富,更在于他们对待财富的观念。《南巡盛典》记载,“当清乾隆嘉庆盛时,凡有大工大役,靡不输将巨款,以得邀赏以为荣。”盐商们为表“因公抒诚”之意,每遇大典礼、大工程、军需兵晌、赈灾,无不乐输愿捐巨款,为政府管理与地方公益事业提供帮助。扬州瘦西湖里的白塔,相传也是盐商为迎接乾隆挥万金于一夜之间用盐包堆成的。
扬州瘦西湖白塔
百川朝宗,江河入海。6000多年前,江苏沿海出现文明火种,之后“煮海为盐”应时而生,颗颗海盐汇聚为江苏盐业文明长河的源头。历经秦汉的拓荒和灌溉,兼收并蓄唐风宋韵,又在明清高度发展,它在中国的政治、社会、经济发展中起到了重要作用。“晨烧暮烁堆积高,才得波涛变为雪”,时至今日,黄海边的盐场仍在为国创利、为民造福,而古盐运河畔依旧气象开阖,一派生机。
新江苏·中国江苏网记者 洪梦琪 胡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