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汊悉为江河,陆海丝绸之路汇启于此

扬州汶河路,车水马龙、商铺林立。

从北往南,它串联起四望亭、文昌阁、仙鹤寺、南门遗址等众多古迹。很少有人知道,这条通衢大道下埋着一条1300年前的古河道——官河。

官河穿城而过,向南连接长江和江南运河,东可出海,向北沟通古邗沟、古运河,一直通到洛阳城。“扬州郭里暮潮生”,唐人李颀在诗中描绘了潮汐顶推江水入内河的景象,河上帆樯林立,河岸中外商贾喧哗。明清时期,因河西建起府学和孔庙,官河易名为“文河”,后演变为“汶河”,直至上世纪被填埋为路。它是盛唐扬州开始成为海上丝绸之路东海航线起点的见证者,也是古代江苏中外文化交流的见证者。

交贸往还,昧旦永日

1998年,德国打捞公司在印尼勿里洞岛海域一块黑色大礁岩附近发现了一艘唐朝时期的沉船,将其命名为“黑石号”,沉船上有将近7万件中国文物,其中有一件珍贵的江心镜,上有铭文:“唐乾元元年戊戌十一月廿九日于扬州扬子江心百炼造成”。

江心镜,又名水心镜、百炼镜,因每年五月五日铸于江心,故名。“早在汉代,扬州就凭借铜铁资源、渔盐之利,成为东南地区最具影响力的铜器生产和销售中心。到了唐代,更成为全国铜器制作中心。当时,扬州铜器不仅向朝廷进贡,还远销西亚。”扬州博物馆典藏部主任庄志军介绍。

唐铜钵、铜勺

唐代扬州商业繁荣,物产丰富。《旧唐书·韦坚传》记载了唐玄宗天宝二年,京城长安的一次“水上博览会”。当时有二三百条船展示南方数十郡地方特产。当中最著名的是广陵郡船,船上“堆积广陵所出锦、镜、铜器、海味”。

自秦汉统一到唐代,世界性的交通干线,陆上有贯穿东亚和西亚的丝绸之路,以长安为中心的关中地区是控扼这条交通路线进入中国东部大平原的关口。也就是说,长安是对西方贸易的“陆港”。

陆路外,还有南方的海上航路。

“舳舻千里泛归舟,言旋旧镇下扬州。”隋炀帝开凿大运河,使扬州处于一个四通八达的交通中枢位置上。扬州沿运河向北可达中原地区,向南可直达钱塘江口的杭州,从这里再沿浙江、福建海岸南下,不必冒太大的危险就可以到达广东。沿长江溯流是荆楚、巴蜀两个重要经济区,向东则入东海,近可达新罗、日本,远可穿马六甲海峡至波斯。“中国古代海陆两大干线的东端因此连通起来。”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张学锋介绍说,“当时长江下游河道宽阔,镇江、扬州几乎直面大海,天下货物齐集于此,因此扬州发展成为唐代最大的海外贸易港口。”正如《旧唐书》中形容:“天下诸津,舟航所聚……弘舸巨舰,千舳万艘,交贸往还,昧旦永日。”

发达的交通,让扬州还成为唐代最大的陶瓷集散地和海上陶瓷之路的起点。“越窑、邢窑、长沙窑……这些窑口的东西在扬州都有发现。”庄志军说,“扬州附近并无大型窑址,这些贸易陶瓷来自全国不同的窑口,它们在扬州集中,然后转运他处,或直销海外。”

唐青花花卉纹盘

为了更好地打开国外市场,这些用于出口的陶瓷在烧制上颇具异国特色。“黑石号沉船中发现三件唐青花瓷盘,都为白底蓝花,这并不是唐代中国人惯用、喜欢的图案,是波斯陶瓷上常见的装饰纹样,应该是为波斯市场专门烧制的。”庄志军说。扬州还出土了不少唐代菱形花叶纹瓷片,这类纹样可能与外来影响有关,而以此纹样装饰的青花、白釉绿彩、长沙窑等,亦多与海外贸易相关。

商胡离别下扬州

扬州瘦西湖以北的蜀冈上,有一处不起眼的土坡,这里便是唐代扬州子城的西城墙,子城之南蜀冈下,便是唐朝扬州居民生活的罗城。

“罗城和运河沿线是普通百姓和胡商的主要生活区,扬州出土的文物也主要来自罗城内外。”扬州城大遗址保护中心业务部主任余国江介绍。

扬州唐城平面图

唐后期,随着商品经济的繁荣和城市生活的活跃,“朝开夜闭”的坊市制度受到冲击。唐代诗人张祜在《纵游淮南》中云:“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可以看出,当时扬州城已经出现临街设店、夜市千灯的现象,反映当时坊市制度已被全面突破。

作为唐代中国大型对外贸易口岸,扬州吸引着各国商旅,这也使得扬州成为当时国外手工制品在国内的转销中心。杜甫曾在诗中写道:“商胡离别下扬州。”这些“商胡”来自于波斯和大食,即现在的伊朗和阿拉伯国家。“公元7至8世纪,波斯人在扬州开‘胡店’和‘波斯邸’,经营珠宝和香料。”扬州博物馆展览部副主任陈允兰介绍。

唐镂空嵌宝石球形金耳坠

唐嵌宝镶珠镂空錾花金戒指

唐代西亚绿釉陶壶

“在文昌阁、汶河路两侧,出土过不少波斯人使用的器具,比如金耳坠、金戒指,说明那里很可能就是当时波斯人的邸店。今天的扬州客车制造厂也曾出土过一件唐代西亚绿釉陶壶,造型硕大,具有鲜明的异域风格,是典型的波斯安福拉式陶器,直接反映了外商曾在扬州活动。”庄志军说,除了器具,扬州的方言里面,还留有波斯人的印记,“如果有人拿什么特别好看的东西出来显摆,扬州人就会说‘波斯献宝’。”

扬州市区五台山曾出土一块墓志,上面刻有“育子五人,二男三女,长子曰延玉,次曰波斯”。墓主人卫氏夫人将次子起名为“波斯”,这从侧面反映了波斯人在扬州经商定居的普遍化,也使得扬州文化更加多元化、国际化。

在张学锋看来,运河不仅惠泽中国,其实也惠及世界。“唐代日本国遣唐使很少选择传统的北路,而是选择南路,横渡黄海,着岸地点直指长江口的扬州,然后在官方的安排下,沿运河北上两京。善于经商的西亚阿拉伯人、波斯人和中亚的粟特人,其贸易的目的地也不再是单纯的长安、洛阳或广州,他们利用便利的运河航道,来到长江与运河交汇处的扬州,在这里建立起了繁华的居住地,从事商业活动,人数据称有数千人之多。扬州因此成为唐中后期最大的国际贸易港。”

打马球纹铜镜

国际贸易交流不仅促进了扬州城经济发展,也使得本土文化和异域文明在这里碰撞出绚烂的火花。扬州金湾坝工地曾出土一面唐代“打马球纹铜镜”,镜为菱花形,镜背纹饰是四名骑士,手执鞠杖,跃马奔驰作击球状;人与球之间衬以高山、花卉纹,显现出在郊外运动场比赛的情景。“打马球运动是从西亚传过来的,深得贵族的喜爱,成为当时一项喜闻乐见的运动,便被制作在铜镜上。”庄志军说。

“扬州一些出土文物,无论是碑刻类器物,还是陶瓷类、金银器类器物,还是建筑装饰上,都有外来文化的影响,它们的造型、装饰既含有明显的西域文化色彩,又有对这些外来文化因素的发展和创新。”陈允兰总结道。

三十六浦通世界

事实上,江苏在唐代远不止一座港口。

2008年,位于苏州市张家港市的黄泗浦遗址被首次发现,遗址中发现了唐代的河道,河道中有大量唐宋时期全国各大窑口的瓷器,表明当时黄泗浦地区有面向海内外的贸易港口,用于转运全国各地的货物。

黄泗浦遗址发掘现场 来源:张家港市文物保护管理中心

长江下游河道的支流往往称作“浦”。张学锋介绍,秦淮河,原名就叫“龙藏浦”。在常熟、昆山二县境内留下名字的就有三十六浦,黄泗浦即为三十六浦之一。

“以镇江、扬州这个节点为界,下游包括黄泗浦在内的长江口数十条支流都是直接面对大海的。大型船只可以趁着涨潮进入诸浦,寻找可资停泊的地点。正因为这样的特殊地理环境,从海上进入喇叭形长江口的船只,一定要进入其中的某一个汊浦才能靠岸停泊,同时,从扬州港驶向大海的船只,也需在这些汊浦停靠过夜。”张学锋表示,这就是黄泗浦成为港口的原因。

黄泗浦以外的诸浦包括吴淞江等东流水道,都是进出海船的停泊地点。“《唐大和上东征传》记载了鉴真最后一次东渡的经过,遣唐使船在离开唐朝回日本前停泊在黄泗浦,在这里接上了从扬州乘船而来的鉴真一行,黄泗浦因此留名青史。”张学锋说,“在陆上交通相对便利、人口比较密集、内河河道比较宽阔的诸浦入江口,即所谓的‘浦口’,因航行的需要,会逐渐形成聚落。它们的主要功能之一就是为进出江海的船只提供停泊的空间,并提供补给等服务。如果说扬州港是‘母港’的话,那么长江口南岸的常熟、昆山诸浦就是扬州港的‘卫星港’。”

黄泗浦遗址发掘现场 来源:张家港市文物保护管理中心

今天的黄泗浦遗址距离长江已有14千米远,早已不复港口地位。张学锋介绍,唐代中晚期长江泥沙的沉积对河道及航线产生了影响,而且这种影响是不可逆的。进入北宋后,水利专家不再关注怎么打通作为航海线路的黄泗诸浦,而将关注点放在如何开发新成的地,极大地影响到黄泗诸浦作为出海航道的地位。

港汊悉为江河,国家大得济

到了元代,为解决南粮北运问题,政府开始尝试以海路运输,专门负责海漕事务的机构行泉府司设立后,运粮的重心完全转移到海漕上。《直隶太仓州志》载:“朱清、张瑄自崇明徙居太仓,建议海漕,因通海外。”有学者研究指出,元代海漕的主航线皆从刘家港(今太仓)出发,大规模的海漕,推动了刘家港的港区建设,包括码头、仓库、水路交通在内的基础设施建设。

同时,元朝政府鼓励海外贸易,“有市舶司的勾当,是国家大得济的勾当。”在开放政策背景下,刘家港凭借优越的地理位置和水文条件,发展成为远近闻名的“六国码头”。《直隶太仓州志》记载了刘家港繁荣的商业景象:“元初,藉朱司农营十第宅,邱墟遂成阛阓,港汊悉为江河,漕运万艘,行商千舶,集如林木,高楼大宅,琳宫梵宇,列若鳞次,实为东南之富域矣。”

2016年,苏州太仓樊村泾元代遗址被发现,考古出土的瓷器器形纹样与20世纪70年代韩国新安沉船出水的龙泉窑瓷器高度一致,从物的角度证实了太仓是元明时期海上丝绸之路重要港口之一。

明朝初年,刘家港因水文条件好、港口配套设施完善等原因,成为郑和下西洋的始发港。根据《明史·郑和传》记载“永乐三年六月,命和及其侪王景弘等通使西洋,将士卒二万七千八百余人,多赍金币。造大舶,修四十四丈、广十八丈者六十二,自苏州刘家河泛海……首达占城,以次遍历诸番国”。在元至明初的海上丝绸之路中,刘家港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明代中期,长江河口的河势发生变化,刘家港所在的河岸崩塌,娄江严重淤积,刘家港失去了得天独厚的港址与水深河阔的航道,加上郑和下西洋的终止、大运河的修复与倭寇骚扰等多重因素,刘家港开始衰落。

如今,距郑和首次下西洋已经过去600余年,在离古刘家港码头不远的地方,新的太仓港正在崛起。这里依旧货船如织,它们沿着当时海上丝绸之路航线驶向国内外,重现“云帆高张,昼夜星驰”的盛况。

沧海桑田,自唐至明,一座座港口发展兴替,连缀起江苏1000多年灿烂的古代港口文化,见证了中外文化交流,也树立起江苏陆上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交汇点的文化标识。

新江苏·中国江苏网记者 国亚妮 胡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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