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 琪
这雨,不是那种倾盆的、暴躁的,要将人赶回屋里的雨。它来得悄无声息,只是那么匀匀地、细细地筛下来,像一道极阔大又极轻柔的灰色幕布,将天地万物都温柔地笼罩进去。空气里满是带着泥土与青草气息的凉。我撑开那把随身带的黑伞,伞面立刻响起一片蚕食桑叶般的沙沙声。
然而,走了没几步,我便发觉自己的郑重其事,在丹麦成了“异类”。行人之中,竟十有八九是不打伞的。年轻的母亲推着婴儿车,不紧不慢地走着,那雨丝便尽情地落在她的发辫上。那孩子裹得严实,只露着一张红扑扑的小脸,望着这水雾迷蒙的天空。几个少年背着硕大的书包,索性在雨中追逐嬉闹起来,笑声清亮亮的。他们的头发湿透了,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前,可他们的快活,却是那么真切饱满。
我忽然觉得,自己在这天地间小心翼翼地划出一小块干燥的领地,反倒显得多余了。我收起伞,让那雨点也落在我的头发上、脸颊上。初时有些不惯,但片刻之后,与这城市、这自然融为一体的自由感,便油然而生。
丹麦人为啥不喜欢打伞?我请教DeepSeek,它告诉我这是丹麦人在特定气候下形成的一种高效务实的应对方式,他们用更“北欧”的装备(防水衣物)替代了雨伞;从文化心态上来讲,他们将淋雨视作一种自然的体验。
看着雨中的光景,我的眼前自然浮现起丹麦的灵魂——安徒生。他的童话里,何尝有过真正晴好无波的天气呢?那小小的格尔达,乘着一叶扁舟,在雨雪交加的河面上,去寻找她被冰雪皇后带走的朋友,她的旅程,不就是在风雨中开始的吗?还有那丑小鸭,它在寒冷的池塘里,在猎人的枪声下,在农舍的嘲笑中,历经了多少个凄风苦雨的日子,才终于看清自己天鹅的模样?安徒生的世界里,雨、雪、风、霜,从来不是背景,而是淬炼角色、催生奇迹的必然历程。
某天我为了避雨,躲进哥本哈根一条古老街巷的咖啡馆里。窗外是一条石子铺就的小路,路旁有一处水洼,一个约莫四五岁、穿着明黄色雨衣雨靴的小男孩,像一只活泼的小鸟,哒哒地跑了过来。他看见那水洼,眼睛倏地亮了,没有丝毫犹豫,便高高地抬起腿,然后啪的一声,用力地踩了下去。他快活地笑起来,于是又踩下第二脚、第三脚……他的母亲,就站在不远处微笑地看着,仿佛在欣赏一场最有趣的演出。
男孩玩得兴起,索性在水洼里跳起舞来,他张开双臂,仰起头,任由雨点落在他脸上。这份在略显狼狈的境地里创造快乐的能力,是何等珍贵的天赋啊。这不正如安徒生笔下那个什么都不惧怕的“笨汉汉斯”?他骑着一头公山羊,捡来一只死乌鸦和一只旧木鞋,便能赢得公主的青睐,因为他拥有旁人没有的近乎愚蠢却又无比真诚的乐观与想象力。
另一件事,发生在哥本哈根北郊的海边。那日的雨,要大一些,海是铅灰色的,翻涌着小小的浪头。我原本以为这样的天气,海边定然是空无一人的。谁知我望见了一个垂钓者的身影。他穿着一件醒目的红色雨衣,长长的钓竿伸向迷蒙的远方。过了许久,他回过头来,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说:“天气不错,不是吗?”
我问他,这样的天气,能钓到鱼吗?他眨眨眼:“鱼又不怕淋雨。况且等待本身,就是最好的收获。”他说他来这里,并不全是为了鱼。他只是喜欢听雨声落在海面上的声音,喜欢看这天地间浑然一色的苍茫,这能让他的心静下来。
他使我想起了《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里的那个可爱的老农夫。即使他牵着马出去,最后换回一袋烂苹果,他和他的老伴总能从中看到好的一面,为此欢天喜地。眼前的这位钓者,不也正是如此吗?他钓的不是鱼,是这一刻的宁静,是这片风雨赋予他的独处的自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