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苏州人有句老话，“沿河窗盘——填勿满”。哪家孩子胃口好，吃东西来者不拒，大人就会说一句“随便什么都塞得进去，像沿河窗盘哉”。于是“沿河窗盘”成了好胃口、填勿满的形象比喻。

苏州城河道纵横交错，到处都是枕河人家，每家都有沿河窗盘。自来水没有普及的年代，许多人家包括临河的茶馆饭店汲而饮之，沿河窗盘就是取水的窗口。店家一早由挑夫拾级下河挑水，普通住家就取个吊桶从窗盘里延伸到河道吊水，“咕咚”一个跟头，就把一桶水吊了上来。倘作洗刷之用，不多时就“哗”地把用过的脏水泼回河道，河道把脏水吞咽后，继续向前奔流，小河依然清悠悠。

沿河窗盘还是人们交流和货殖的窗口。与邻居要说个话儿，不必走出大门，只须倚在窗盘上吆喝几句即可，尤其与河对岸的邻居说话，如果要碰面而言，那得绕许多路过一道桥才能碰面，倒不如趴在窗盘上侃侃而谈。如果有乡下船只经过，大抵能识得是进城来做什么生意的，就趴在窗盘上问货问价、讨价还价，如果接得上话茬，船就靠到沿河窗盘下，开始了买卖，如春天的蔬菜、夏天的西瓜、秋天的菱角、冬天的萝卜，还有新米新稻草、活鱼活鸡鸭……多半能在沿河窗盘成交。譬如我母亲可以在沿河窗盘眺望着一条条过船，认辨出满船稻草的成色，然后认定其中一条果断叫住，把半年的稻草买好。

从前的人缺乏环保意识，垃圾杂物动辄朝窗外一扔，张家扔李家扔，弄得悠悠小河总是漂浮着脏物。好在小河有自洁功能，流淌着、沉淀着，外运河的水源源不断流进来，把全城百余公里的小河水冲呀刷的，一宿过后，河水又恢复了清净。然而一度管理不严，有妇人会偷偷到河埠洗刷马桶，“沙沙沙”的声音此起彼伏，这岸滩刷马桶，那岸滩淘米洗菜，居然还有就着河水刷牙洗脸的，实在倒人胃口。

不过，说沿河窗盘是吞咽垃圾的无底洞，倒也未必。在大搞爱国卫生运动的日子里，沿河窗盘成了互相监督的窗口，孩子们在各家窗户闪眨着机警的眼睛，关注着哪个窗盘里扔出了脏物，便尖着嗓门直嚷嚷：“张家好婆扔出了一张菜皮！李家阿姨扔出一把破笤帚……”这童声好清脆，一下喊开了多家的窗口，那个扔垃圾的窗盘顿时羞愧地闭起了窗户。几次运动过后，沿河窗盘随意扔垃圾的现象大为减少，河水自然洁净了许多。

沿河窗盘还时常传出好听的声音，不止清脆的童声，还有美妙的乐器声和歌吟声，最多的是弹唱评弹声。那时节，姑苏城学评弹的小儿女可多哩，纯喜好者有之，想将来吃开口饭的也不少，一个窗盘里传出弹唱声，几十家人家都听得到。我家斜对面河岸有个窗盘时常传出那美妙的声音，隐隐约约看到是个美丽的女孩。傍晚，凡她弹唱时，河这岸的男孩们都会变得莫名亢奋，先静静听着，继而在一处较为开阔的河埠比赛起了“打水宝塔”的游戏，一片片瓦片削向河面、削向对岸，数着：“一二三四五……”打出一串漂亮的“水宝塔”，那清脆的“啪啪啪”恰衬托着女孩“叮叮咚咚”的琵琶声，格外好听，遂引出一片欢呼。不知谁提议绕到对岸去看看这弹唱的女孩，却被阻止：“有人去寻觅过，那是找不到的，压根不知在哪个家门。”有人就幽幽说道：“不会是聊斋里的人吧？”这一说，男孩们便一哄而散。

至今我犹记得那景那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