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伟

老作家王火先生年长我约半百。我有幸结识王火先生，要感谢祖丁远老人。

2016年盛夏，我顶着酷暑，冒着热汗，去如皋老家北门的废品站淘书。在稍有刺鼻的异味中，我觅得一包汪中展写给祖丁远的手札。汪先生与我同乡，又是爱国香港同胞。祖先生（南通人）是《新华日报》的老编辑、记者。我素爱搜罗乡邦文献，又在《如皋日报》任职，岁末去书向祖先生请益。翌年，他寄赠一册自编新书《在〈新华日报〉的日子里》。祖先生盼我于报上刊载书中序言。我翻书一瞧，序言作者正是如东名人王火。如皋、如东本一家，我欣然应诺。

王火大作见诸《如皋日报》，祖先生又嘱托我寄两份样报给序者。王火的一生，充满奇缘。我钦慕王老，倒不是因为他暮岁斩获茅盾文学奖，而是因为他早年敢于报道南京大屠杀，采访胡适先生针砭时弊，更因为他长期从事编辑工作，默默无闻培育了一批又一批青年作家。我有庋藏签名本的癖好。手头存有王老旧著《战线的后方》（1956年新文艺出版社出版），我想正好请他签名写跋。我打电话与祖丁远商量。他给我敲边鼓，让我去信时，务必如实说明自己爱藏书、喜写文的习惯：“王老很喜欢读书的年轻人。”

又有祖先生“作保”，我便斗胆去信四川。时隔数日，时入暮秋，蜀地复函，书墨飘香，那册《战线的后方》扉页留下竖排王老的题记：

这是新中国成立初期配合运动为工人写的通俗作品。写时我在上海工作（去上钢三厂深入生活），一九五三年由上海调至北京工作，故出书时已是一九五六年，我人去北京了。

《战线的后方》是王火出版的第一部小说。题记为竖排深黑色笔迹，钤印朱文，与扉页横向淡黑色书名、花纹，相得益彰。所述内容，回溯了小说的时代创作背景与作者的生活变迁，可谓著述的补遗，可作人生的补记，在我的心中，是研究王火的书外史料。

王老知我爱书爱史，又寄赠他的签名本散文集《点燃时光》。书中夹有一张他的彩照明信片，背面有摄影者雷康的签字。我连夜翻书，彻夜读毕。忆文篇篇，往事悠悠。尤其王火牢记父亲名言的断片：“爱家乡的人多数爱国，爱国的人多数爱家乡”，令我回味无尽，喟叹有思。谨记父诲，王火爱国，就像一把火，沐浴时代的风浪中，保持乐观，奉献他人，报人、记者、编辑、作家，在职场角色的转变中，点燃自己生命的时光。端详那张彩照，他头发灰白相间，眉毛弯中带直，架着一副金丝墨镜，打着古钱缀纹的领带，穿着黑色衬衫，套着灰色西服，端坐桌旁，一手拄颊，两眼深邃，笑望远方——正是他忆文中乐观直面人生的鲜活注脚。

人活得潇洒，字写得飘洒。王老还同信附赐了他的一幅毛笔书作：“生命有限，书的世界无限，（应）该善于用有限的时间读好书，别在读无用的书上花太多的时间。”落款“王火，2017.10”，钤圆边朱文：“王火之印。”这无疑是老人的读书感悟、人生感慨，写给后生共勉，令我受益又愧怍。

2025年11月23日，王老走完他的世纪人生。翌日，噩耗传来，我寻出那册《点燃时光》。时隔八年，书页周端渐黄渐暗，一幅残灯末庙的景象，我愈加悲恸。倒是那富有特色的签名，上小下大的“王火”二字，形似一盏灯台，又钤有若隐若现的朱文印，色如红色火光，让我看到了希望——那兴许就是王老生命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