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潮·每日一读|江上的诗行,装满了我的“背包”
2025-11-19 19:41  来源:交汇点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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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汪向荣

一个人出门旅行,我习惯带上一本书,且十有八九是同一本《古诗吟仪征》。无论走到何处,只要翻开书页,总会有人隔时跨界陪伴着我,他们多为名流巨公甚或帝王将相,从春秋开始跨越至如今。

诗选开篇之作《渔歌》,作者是无名氏,他留下了扬州有史可载的第一首诗词。春秋,楚臣伍子胥弃楚奔吴,后有追兵紧迫,前有大江阻隔。收到求救的老渔翁让伍子胥暂且藏身芦滩,等到黄昏时分再助他渡江。“日月昭昭乎浸已驰,与子期乎芦之漪。日已夕兮予心忧悲,月已驰兮何不渡为。芦中人,芦中人,岂非穷士乎!”老渔翁没有告知伍子胥自己的姓名。无名氏留下无名诗,自己蹈江自尽,成就了伍子胥兴吴灭楚的大业。故事发生地命名为“胥浦”。2000多年间,长江不息涌荡着一个好故事:仪征人大义。

京杭大运河扬州段与长江交汇口   图源视觉中国

早先的长江广阔无边,风高浪急。仪征作为运河重要的入江口,自古就是政客商贾文人南来北往的必经之处。舟渡险象环生,让人愁肠百结,“江风白浪处,愁煞渡头人”(孟浩然),“白浪如山那可渡,狂风愁煞峭帆人”(李白),沾着东临扬子津渡、西筑扬子宫的地利,仪征在唐永淳元年置扬子县,“扬子”一词从此成为一座城市的生命胎记,频频出现于诗人笔下。《古诗吟仪征》中,唐代37首入选作品里,24首以“扬子”命题。后来,因熔铸先祖圣像有功,宋真宗擢升建安军(古仪征)为真州。

夜宿异乡,卧榻闲读,我习惯品读宋代一辑,仪征最高光的时代恰恰出于那时:“真州转运半天下”,“风物淮南第一州”。繁华昌盛背后是春江水暖的人情。苏东坡三次到真州,最后一次中暑染疾,羁留在仪征江面,在当地做官的米芾闻讯把他接到了东园疗养,彼此诗词唱和、书信往来十多首(封)。米芾亲自送来草药后,苏东坡写下“一枕清风值万钱,无人肯买北窗眠。开心暖胃门冬饮,知是东坡手自煎”。几个月后他病逝于常州。王安石罢官归隐金陵,也常到仪征走亲访友,回望江南难以平复,“城郭千家一弹丸,蜀冈拥肿作蛇蟠。眼前不道无苍翠,偷得钟山隔水看”。人在凡尘,心念庙堂,也许是所有落魄文人的情结。

欧阳修的《初出真州泛大江作》,抒发了夜航船上他对人间美味的思念,“莼菜鲈鱼方有味,远来犹喜及秋风”,至少表明那一段时间,他的精神世界风平浪静,世俗生活有滋有味。而山河破碎、日月黯淡时,文天祥则是心舟倾覆,是一个寂寂无名的仪征船工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将他从元军的软禁下解救到了江北。《出真州》等诗,满含屈辱和悲愤,《扬子江》更是决绝明志,“几日从风北海游,回从扬子大江头。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扬子江的浪涛锤打着、淬炼着忠臣赤子的铮铮铁骨。

到了明清,仪征漕运枢纽、盐运中心的经济地位再次强化了“有京师,不能无仪真”的支点作用。文人汇聚、名人雅集则促进了江上园林的蔚然成势,它们小中见大,集纳天地精华和人间梦想。一种来去自由、吃住随便的逍遥,滋养着超凡脱俗的蓬勃诗情。明代的茶陵诗派领袖李东阳,公安派创始者袁宏道,戏曲家汤显祖,清代的复社代表人物顾炎武,著名诗人王士祯,两淮巡盐御史曹寅,戏曲家孔尚任,著名画家石涛,小说家吴敬梓,扬州八怪之一郑板桥,性灵派旗手袁枚,知名诗人赵翼……纷纷登场。

这一时期“江上”和“真州”两个关键词时时掀动眼帘。仪征天开图画的清丽环境,宜居宜游宜养的城市气质,在诗人们眼中无疑是人间仙境。“真州城南天下稀,人家终日在清晖”(王士祯),“我爱真州老树荫,江天疏豁散烦襟”(曹寅),“波光骀荡绿杨湾,渔市人家晒网还”(吴敬梓),“何必桃源放桨行,此中仙景是幽情”(袁枚),“美人手段才人笔,补出刘郎九日糕”(赵翼)。郑板桥一生与仪征交集颇深,描写当地作品超过20首,既有“真州漫笑弹丸地,从古英雄尽往还”的豪迈抒情,也有“三春荠菜偏饶有味,九熟樱桃最有名”的风物遣兴。倒是康熙南巡所作的《由仪征乘巨舰至京口》,以“长江万里开鸿濛,高樯巨楫乘艨艟”起头,以“羽葆南巡渡扬子,居安更念艰难功”收尾,清晰表露居安思危的意识。长江本就是生动的教科书,帝王们写在长江上的诗就是一面镜子: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一册《古诗吟仪征》只占用了背包一角,随时都可以轻松拎起。而具体到一首诗词,反而觉着了丰盈、沉重、浩大,它不仅是一个人的情感浓缩、才情结晶,也是一方水土和一个国家的历史微观截面,隐藏着锈蚀、斑驳,细读起来信息比文本本身还要浩繁,就像小溪连通大河、长江。一册诗词中三点水偏旁的汉字出现频率最高,这是长江的宽厚滋养和恒久培育。350多位作者携带近500首诗,伴随江潮登岸,其间的壮阔阵势、岁月纵深和精神启迪、哲学思考,又岂是一只背包容纳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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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冯圆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