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潮·每日一读|洒金的花笺中,藏着我的父殇与乡愁
2025-11-13 22:09  来源:交汇点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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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彭伟

搬经的古树,我从小熟稔。

小学四年级时,我写过一篇桂林老桂花树的作文,受到老师表扬。可是从树到花乃至人物描写,都是“移花接木”,抄自他人的作品。父亲读过,倒未诘责。他说写老树,我们如皋西厢,就有很多啊。他骑着车,载着我,一路西行。彼时,西厢家家户户栽种泡桐树。有屋必有树,树比人还多。在目不暇接的树木中,父亲最爱携我走近那些古木。

左下为作者的父亲

一到加力(今搬经东部),父亲就吊足我的胃口:“加力这个地方,是先有树,后有名的。”相传,宋朝岳飞率军北上抗击金兵。大军浩浩荡荡,途经皋地,于八角井边饮水,于老槐树下起灶。岳飞将坐骑拴在老槐树上,邻树休憩。兵饮食,马吃草,大家添劲加力,此地故名“加力”。结缘一代名将,老槐树又赢得美名“岳飞拴马树”。

传说老槐树栽种于中唐,距今1200余年,比岳飞还年长300余岁。岳飞拴马时,想必它已苍老,但仍是参天高树,主干挺拔,绿叶茂盛。目下可谓垂老,树心掏空,主干一侧连地,斜卧在砖墙上。父亲说老槐树像一匹马,半跪着望向前方,可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多年后,我走近老槐树,眼前又浮漾出水绘园中那棵老柳树的身影。两棵老树,一个贴水,一个贴地,姿态相似,神态迥然。老柳树横榻于水中,有人提议砍伐,遭到著名园林专家陈从周的驳斥,方可幸存。柳枝迎风摇曳,仿佛轻盈的发丝;主干入水弯曲,仿佛曼妙身姿,它就像一位沐浴水中的佳人,荡漾着文人笔中的秀气。老槐树的枝头,新叶婆娑,仿佛绿色的盔缨;树皮龟裂,青苔披身,仿佛墨绿色的盔甲。它就像一位沙场老将,抒写着英雄帐下的豪气。

谢子猛 摄

守护老槐树的是耄耋老叟宋邦祥。我好奇地问他:“许多新种的槐树都有刺,何故老槐树倒没有呢?”老人的回答充满机智与激情:“我俫西厢人就像这老槐树,刺芒藏在心中,一旦遭遇逼迫,才会显露出来。我的同字派族人宋邦平,年仅18岁就满腔热血离开校园,走上抗日武装斗争的道路!”

说起宋邦平,我又思起故友宋亚平的父亲宋桂煌。他也是加力人,从小也是由这棵老槐树伴着长大的。宋桂煌早年就读如皋师范,参与平民运动,遭到清退。他手持吴亚鲁烈士(1922年老党员)致邓中夏、陈铁庵的介绍信,负笈上海大学。在那里,他用刺一般的笔尖,译出“一个红色萌芽”——中国第一部高尔基专著《高尔基小说集》,传播着革命的文艺思想。

春望槐树的翠绿新芽,秋赏银杏的金黄老叶。枯木逢春,老叶喜秋。搬经的银杏老树,乡民口中的白果树,水边田间,随处可见。土山村绍隆寺中的两棵明代银杏树,一公一母,飘叶落果,琴瑟和鸣,引来游客驻足观赏。父亲带我去了几回土山村,但去得更多的是搬经西头的卢庄村。那儿是银杏王的世界——南北走向的拉马河,欢快地流淌着;河畔一片广袤的草坪上,五彩缤纷的格桑花点缀着绿毯似的草地,仿佛走入藏区的天然画卷。一棵古老的银杏王,巨人似的矗立在西北方,聆听着大河的欢腾,眺望着小花的斑斓。

这棵银杏王闻名遐迩,据说树龄1500余年,树高30米,树围近9米,早已化作搬经人心中的“圣树”。待到十月,格桑花次第凋零,银杏王树叶日渐变黄。暮秋时节,满枝小扇子似的树叶,密密麻麻,紧紧地凑成一把巨大扇子。整座村庄,仿佛一张洒金的花笺,尚无吟唱挥毫,便已诗情画意。乡亲于树下摆放一张小方桌,端上一碟东串猪烹制的猪头肉。东串猪是如皋、泰兴交界处的土产,洋人记者早在民国时期就已赞誉,肉质绝佳。父亲与乡亲们,围桌而坐,啜着土酒,吃着土肉,谈着土语。我追随着小伙伴们,绕着大树躲猫猫,踩着金叶响沙沙,留下转瞬即逝的足迹,仿佛信笺上的无章篇什,湮灭在童年的欢声笑语中。

为何搬经人爱树呢?我思忖良久,方有感悟。

搬经古为芹湖,历经变迁,成为冲积平原,水网纵横,山林绝迹。于搬经人而言,大树正是平原上的高山与地标,厚重而巍峨,值得深深依赖。如皋诸多家谱记载,夏氏等族人迁入搬经,环树而居,而卢氏先人更是围绕四棵银杏古树修筑茔地与学堂。卢家培植于明代的银杏树,不幸毁于兵燹火灾,但是相距两三里地的银杏王,被村民作为金山一样守护下来。

兴许是雷电的留痕,它的主干横切面形成六七平方米的圆形空地。护树的老者,常常与我笑谈:“树上空处,足可四人围坐闲聊喝酒。”我戏言作答:“这日子惬意得恐怕不输冒辟疆于朴巢(朴树上筑房)中的隐居生活。”

是啊,即便不在树上,就是在树下,切来几片猪头肉,黄叶飘落盘中,若可与父亲共食,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

而今,银杏王就像一个感叹号,镌刻在那张洒金的花笺中,喟叹着游子的乡愁,也有我的父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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