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潮·每日一读|八人间里的一生
2025-10-29 08:04  来源:交汇点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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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舒

这是我陪着父亲住进八人间的第二个夜晚,他刚做完穿刺,在镇痛泵的作用下沉沉睡去。我的注意力完全放在隔壁床,那是一位老大爷,八人间的钉子户,住进来已经十天,肝癌转移到肺部,因为指标不达标,没办法做治疗,只好每天吊营养素。老大爷在我们这里很有名,凭借的一手绝活是打呼噜。说实话,我们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鼾声,不间断的咆哮,像狮群集结号,我斥巨资买来的降噪耳机毫无作用,到护士台去抗议,护士和我说了他的情况,当然只能谅解。

此刻,不知哪里一阵风,白色的帷幔飘动,我可以看见隔壁床上主人的庞大体型隐现其中。可是他纹丝不动,安静得不可思议。这太反常了。我有点慌张,要不要去叫护士?还是去看一看他?终于决定站起来,伸手去掀帘子,我要看看狮吼功老大爷的安危。就在这时,他忽然坐起来。“我做了一个梦。”他没头没脑地说。我不知道是不是说给我听的,也许是,也许不是。所有的光亮都通过我掀开的帘子透过来,他的脸一半在黑暗里,一半略微凸显出来,黄色的光让他本就蜡黄的脸忽然有了一点神性。

“刚刚,我做了一个梦。”这一次,我确定他是对我说的,此时此刻,我的心里有点高兴,因为刚刚还在怀疑床上这个人的安危,现在他却可以和我讲话了。“你梦见了什么?”我问他。“我梦见自己回到了老家的院子里,太阳很亮,院子里挂满红灯笼,我老婆穿着红色的新外套,满脸喜气地跑过来告诉我:‘儿子要结婚了,就这个月办。’我心里一阵激动,想站起来帮忙布置院子,手却不听使唤,急得眼泪都快流下来。我老婆说,结婚还差10万块钱,我说没关系,我不治了,结婚要紧。我熬到现在,就希望看到他结婚,看到他结婚,我立刻就可以走。我早就不想在这里待了。”我不知道怎么接话,但我可以看见他的眼眶红了,嘴唇轻轻抖动,喉咙里仿佛卡了什么,声音渐渐微弱,变成了模糊的气音:“我就盼着他结婚……”

我有点好奇,住院这么多天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床边有男人。常来的老妪应当是妻子,面上从来没有笑容,她沉默地递水给他,沉默地给他看着吊盐水的刻度,到了时间,她伸手去按按钮,仍然是一言不发。“我儿子在上海上班。”他似乎很骄傲,说儿子很忙,刚刚升职,不能打搅他的工作,自己这个毛病生的不是时候。我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对他说:“我觉得这是个好梦,你看,现在才9点。上半夜做的梦都是真的,下半夜才是反的。”他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吗?”他问我,呼吸急促起来,连带着喉咙里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忽然直挺挺倒下去,大口抽气,眼睛翻过去,像一条溺水的鱼。我赶紧按了呼唤铃,走廊的脚步急促起来,急促起来,一阵风,先跑过来的是护士,量血压,翻眼皮,接着是医生……我呆在那里,仿佛之前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大爷半夜被抬去ICU了,我跟着出去看,这似乎是肿瘤科习以为常的事,担架旁边,我看到了那个年轻人,那个被父亲赋予了很多骄傲的年轻人。此刻,他充满沮丧地站在那里,听医生讲各种事宜,身边是他的母亲,仍然沉默着,这一次,她张大了嘴巴,第一次表现出惊恐。我想要走过去,告诉他们我曾经被这个人分享过一个梦,那也许是他最后的话。递过去一杯水,我小心地说:“刚才你爸爸醒来,跟我说起,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你要结婚了。他说,这是他最想看到的事。”他似乎更加沮丧了,开口是标准的上海话:“伊不是我爸爸。”他停顿片刻,看一眼旁边的妇人,又继续说:“他是我朋友的爸爸。”他说话时声音压得很低,但我仍然明白了“朋友”的内涵。“他带我回去过一次,然后他们就闹僵了,其实到现在也没见面。”这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细细想来,这是我在肿瘤科经历的最为惊险的聊天,虽然只是“一会儿”,有时候,就是一个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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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吴雨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