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冯渊

黄山陡峭处有护栏，护栏上凡有铁链，大都被人锁上了铁锁。

这些铁锁，有的锃亮，有的已经生锈。要让这些金属疙瘩全部生锈，脱落，然后回到山谷中，还要很多年。

这些锁是不幸的，它们的一生只锁上一次，再未打开。剩余的岁月就是等风雨锈蚀。

锁，要不断打开、锁上。锁簧在铁锁黑暗的深处，它被钥匙的每个曲折一一触碰，锁芯就欢喜得弹跳开来。铁锁在冷硬的日子里怀有希望，是因为钥匙总会在它焦虑、渴望的时候到来。

如果有人因为其他目的，将钥匙扔到深深的山谷，在砂砾或者泥土里，鸟不能啄食，草也不能偎着它扎根。铁锁挂在山峰铁链上，钥匙埋没在山谷沟坎里，锁钥天各一方，自从锁上的那一刻，它们再也不会相见。

锁簧慢慢失去弹性，锁芯逐渐锈烂。总有一天，它会从铁链上滑脱，掉到寂寞的山谷，那时，即使铁锁能碰到钥匙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是谁想出来的办法，用铁锁锁住爱情、运气、健康？

恋人怀着甜蜜的心思，买了锁，一起锁在高山之巅，他们以为铁石会为爱情作证。锁上，祈祷，微笑，然后将钥匙扔到山谷里，能扔多远扔多远。将来有一方反悔，要到山谷里找到钥匙，打开锁，才能好好分手。通往山谷的是悬崖，是榛莽，除了飞鸟，没有人能找到钥匙。有些人在锁上之后若干年反悔了，但没有人真的去找钥匙打开锁。

为什么要将坚定的心思用这种形式固定？连自己都不相信此刻的情感，才用铁锁锁住彼此？

应该都不是，只是一种愿望，一种仪式。大多数人从众而已，一把锁花不了多少钱，来不及思考就买了，锁了。将来，谁也不会当真。

无数人的愿望挤挤挨挨在一起，一把锁承载了一份期望，铁链上都是沸腾的愿望，只是现在都冷却了。热恋的情人，今后重新登临黄山，还能找到他们的那把锁吗？

不将愿望寄托到渺不可知的对象身上，能为自己的情感、行为负责，是人成熟的标志。有些人就不会去买锁，锁到铁链上。他会觉得，不造成锁和钥匙的分离，才是对一把锁的尊重。

看到铁锁，不由得想起庄子的那段话，大意是：人们为了对付撬箱子、掏口袋、开柜子的小偷，学会了如何扎紧绳结、加固插销和锁钥；可是大盗一来，背上柜子、提起箱子、挑着口袋就逃跑，还唯恐绳结、插销与锁钥不够牢固呢。

我们珍藏的，爱惜的，看重的，都有可能被盗。被盗，当然是被动的，强有力的对手入侵导致的失去；不过，有时也可能是和盗贼的合谋，你对曾经爱惜过的东西弃若敝屣，是你故意将它放在了盗贼的必经路口。

我们还是回到锁本身吧。一把钥匙和一把锁也有蜜月。开始，轻轻触碰，就会机灵地打开，咔嗒一声，是它们彼此的欢笑。后来，灰尘、风雨钻进锁孔，某个锁簧失去弹性，任何一个细节都可能导致锁芯转不动。那时，钥匙进去，触碰就成了冰冷的对抗，锁芯纹丝不动。人们将防锈油喷进锁孔，如果是灰尘，是轻微的锈蚀，也可能咔嗒一声又打开了；如果是锁簧失去了弹性，谁会有耐心将锁全部拆开，换掉那根坏了的弹簧呢？何况，面对人类复杂的情绪和不能触碰的自尊，普通人往往也不懂得如何修复失败的关系。

所以，许多锁上同心锁的人某一刻突然成了陌路。

但如果彼此都能关注、修复，且有专业的判断和技能，锁和钥匙就会在岁月里磨出光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