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潮·每日一读|乃寝乃兴
2025-09-25 14:34  来源:交汇点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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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顾建虹

上世纪70年代,我父母结婚时有一张雕花大床,由当地有名的木匠纯手工打造,整张床没有一根钉子,都是榫卯结构。木料虽不名贵,形制却沿袭了明清。床楣、围栏、立柱上雕刻着几何纹,顶部床楣上,嵌着一幅《喜鹊登梅图》,白底黑线红花,在朴拙的韵味里,平添了几分喜气。

这张雕花大床极高,床沿几乎及腰,四根立柱撑起顶盖。三面是一米多高的格子围栏,如半抱臂弯。床沿高出一截,床面便如浅浅的泳池。人躺上去,如同卧在一座微型殿堂里。这张床,成了父母组建新家时最贵重的物件。

中国床榻有讲究,大抵有榻床、罗汉床、架子床、拔步床四种。榻床无围无栏可坐可卧,春秋战国时便已盛行,文人雅士独坐观书,有来客时,便于榻上清谈。罗汉床稍高,三面矮围中间凹,形似罗汉须弥座,故而得名。拔步床最奢华,宛如一间小木屋,床头有格抽和柜子,床外有廊庑、化妆台,还有马桶。

上海博物馆馆藏的一张古代床具  视觉中国供图

父亲说我爷爷结婚就用的拔步床。这样的床,已非单纯的卧具,人卧其中,便是入了心灵堡垒。港湾温馨,夜眠晨醒,梦也一定是好梦。《诗经·小雅·斯干》有句说得好:“乃寝乃兴,乃占我梦。”

父母的大床是我和妹妹最早的乐园。小时候我们总要手脚并用爬上去。妹妹喜欢把蚊帐放下再拉开来做报幕员。我则威风凛凛地站在床中间,把床单披在肩上拖动,甩着水袖学唱录音机里《三请樊梨花》《珍珠塔》等段子。

改革开放春风吹来,家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上世纪90年代初,我家专门请人设计了带院子的小别墅,轰动一时。新房子里面当然要配好家具,我爸觉得那张雕花大床和房子的欧式装修不配套,而且老旧笨重占地方,于是买了三张席梦思大床。老床最后被拆解堆进柴房,渐渐被岁月忘却。

2000年我结婚,买家具时才觉得床确实是首要的,于是特意开车去苏州相城区的家具城选购,我先生花了两万多元买了一款实木大床。2007年我们又给女儿买了一张原木清漆实木床,更加简洁大方;2015年给老二添置了双层立体床,一层书桌一层床,旁边是柜子和书架,连踏步楼梯都是借助柜子,把空间充分利用。

可记忆里的那张雕花大床却始终未曾忘却。有次在一家收藏馆里,见到了专门展示的古董床,我看得目瞪口呆,周围的观众也啧啧称奇。可我总觉得成为藏品的床,虽然名贵,却失去了最重要的气息。它不再是人们睡眠做梦的港湾,不再是孩子们戏耍的舞台,它成了历史标本,不再承载生活。

雕花大床的没落似乎不可避免。生活节奏越来越快,居住空间越来越小,谁还需要一张占地方的老式床呢?睡眠也变成了一种效率行为,那些需要攀爬的高床,那些雕着繁复花纹的围栏,自然成了过时的累赘。德国哲学家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说,“传统的断裂,首先体现在日常器物的消失上。当一代人不再使用父辈的器物,记忆便失去了载体。”家乡在太湖西岸,太湖水依然浪打浪。湖畔芦苇依依,湖面船帆飘飘,但湖畔的老房子越来越少,老家具、老物件也越来越少。只有一些空巢人家的院子里,偶尔还能看到一两张沉睡在时光深处的大床,油漆剥落,雕花模糊,像被时代抛弃的老人。它们曾经承载的故事,又有谁记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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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冯圆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