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春天,我从故乡坐一艘慢船去南京,在江中行驶了三天三夜才停泊在南京的码头。与这座盘踞在心上的古都初次相见,我把第一眼投向它夜晚带着雾气的温润灯火。翌日上午,我在南京城遮天的梧桐树中找到了浦口火车站,一座砖木结构、米黄色外墙、红色大屋顶的英式建筑,绿皮火车正在轰隆隆起程。在朱自清的名篇《背影》里,身着黑布大马褂、深青色棉袍、步履蹒跚的矮胖父亲,当年就是在南京的浦口火车站送别儿子的。这一刻,现代文学史上那个木讷父亲对儿子叮嘱的声音仿佛从南京城的天幕中隐隐飘来:“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而今的浦口火车站,已经完成了客运使命,它的候车大楼、月台、雨廊、售票房、贵宾楼历经岁月依然保存下来,成为一座城市的怀旧地,成为历史“线装书”的一页。
那年去苏州,我在一家卖旧书的店铺里看见了陆文夫的《小巷人物志》,那是他的一部短篇小说集,他为出入在苏州老城的大桥小桥、城河城墙、码头轮船、石板小巷、石库门房、园林树影里的“小巷人物”立传,这是老苏州人群落的文学记忆底片。我买下了这本出版于1984年的书,在发黄书页的扉页上,有一个姓郑的购买者当年留下的印章,还有他在书页里的眉批。
我曾有幸因笔会主办方的联系见过陆文夫先生。20年后,我在对苏州的一篇回忆文字里这样描述那次相见:“他瘦骨峥嵘的脸上,一双眼睛清亮如山泉,又幽深似古潭。见我们来了,先生微微欠身,朝我们每个人望了一眼,双目炯炯,却没有笑容。难怪苏州的一位作家说,先生有不怒自威的气度,他的做人、写文章,都有雄强方正的内核,有清淡如茶的一面,也有沉郁似酒的一面。我们围坐在先生周围,确能感到他身上老苏州城庄重古雅的气场。”
陆文夫先生离开人世20年了,他在文章《老苏州》里如此描述:“苏州,这古老的城市,现在是熟睡了,她安静地躺在运河的怀抱里,像银色河床中的一朵睡莲。”这也成为老先生的写意人生,他熟睡了,成为运河河床中的一朵睡莲。万里之外,我对苏州的想念,也有着对陆文夫老先生的想念,我越来越奇怪,对于这些我曾经涉足过的城市里去世的作家,为什么有遥望我离世亲人一样的感受?上海的巴金、北京的史铁生、银川的张贤亮、西安的陈忠实、成都的流沙河……原来是他们的文字,曾经哺育过我精神骨骼的成长,让我的渺渺人生充满了对宏大人世的认识与关切。这些文学人居住的城市,也因他们而闪耀在大地之上,城市的血脉,在生生不息里恒久地搏动。
一座临江的县城,那里有我的一个文友,开一家小店谋生。他自费印刷了4部长篇小说,抱着一捆一捆的书,穿街过巷去送给自以为会读他书的人。他总是诚恳地说,有空翻翻,多指教,多指教。有一次,文友在旧书摊上看到了他送去的书,书几乎还是新的。于是他买下,又沿路送给了一个居住在县城老巷子的人。幽深老巷子里的老墙,吃水过多后爬满了浓郁的苔藓。“出息了,出息了!”居住在里面的一个退休老头儿,哆嗦着激动地抱住他,这老头儿是文友初中时的语文老师。那天中午,老师执意留学生吃饭,炉子里的炖肉很香,两人惜别时再次拥抱。一个月后,82岁的老头儿按照文友留下的地址,恭恭敬敬送去了1万多字的长篇小说读后感。
这样一座县城,孤灯青卷下的文学无名之辈,同样抵达了我的心灵。它们汇聚成郁郁葱葱之树,扎根在我精神的土壤深处。
李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