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美景奈何天
2025-09-11 08:10  来源:交汇点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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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江路上的人还多吗?

马上暑假结束,学校开学,明天又是大礼拜,游客想来不会太多。有段时间没去了,晚上去散散步、到伏羲古琴文化会馆喝喝茶。

远远看到白塔路和平江路交叉口,车辆已经拥堵,人头攒动。不过走进平江路,人还是比往常少了许多。平江路以“水陆并行、河街相邻”而著称,全长1600米,也就3里路长,高峰时每天20万人,很恐怖的数据。满眼是密密麻麻的人头,密度高得令人窒息,人与人踩着脚后跟儿,一寸一寸地向前挪步,所以平常轻易是不敢来这里的。

苏州人崇文尚学,诗书耕读传统悠久。平江九巷,每一条都蒸融着名人烟火,每一面垣墙都深藏着高士故事,每一座桥都铭刻着佳人足印。悬桥巷住着一位翰林院修撰洪钧,当然现在更广为人知的是他的如夫人——赛金花。1886年,洪钧在一个明媚清新的早晨,帮她赎了身又把她迎娶进门,随他出使德国、奥地利、俄国、荷兰,凭借出色的外貌和社交能力大放异彩,赛金花快速掌握了好几个国家的语言,尤善德语。八国联军侵华,她挺身而出,谈判斡旋。鲁迅、林语堂等人对她称赞有加。可惜红颜薄命,一生飘零。当然平江路的名人还有很多很多,雨巷中的戴望舒、历史大家顾颉刚,道光年间的太子太傅潘世恩家族一状元八进士十六举人……

夜晚,一钩弯月镶嵌在河西边的天空,月光蒙下来,河畔民宅外墙变得更加斑驳,屋檐挂着的红灯笼喜庆而暧昧。平江路四时皆美,最美的季节当数春季,细雨淅淅沥沥地织出纱绣出雾,水汽氤氲升腾,路上的石板滋润得发亮,嫩叶抛着鹅黄色的媚眼,枝条娇羞地轻扭,有高跟鞋走过去,柔曼的踢踢踏踏声有节奏地弹响,每一声都踩在心跳的间隙上,昆曲、评弹便在小巷次第唱和。河水被细雨弹拨,一珠儿一珠儿地闪耀,不知是流淌还是蹦跳。岁月沉淀的黑灰经年浸润,由浓而淡地从青瓦上漫下来,花窗耐不住一冬的寂寞,半掩窗扉,扯过来一些藤蔓搭在墙头或瓦下,熨帖上几处深绿的苔藓,揽进三两株欲艳还休的桃花,不张扬也不萎靡,兀自顾怜,在内心里荡漾着骚动,似高墙窄门内的又一番天地,晨霭叠山,晚霞染彩。

暮色四合时,满眼的色彩润得要出水,春风用雨刷出种种分化和过渡,墨绿的美酒、馥郁的紫罗兰,黄昏般厚重的暖黄,深邃中度灰开始晕染,淡到渐渐如水中滴墨,若有若无。小桥上的石条板是青灰色的,经了车迹履痕的打磨泛出油亮。船娘从平江河划过,唱着小调,把炊烟唱得袅袅立起身,蓝底白花的土布衣服随着船桨拂乱了月光,船头客人帽子的猩红愈发出挑。白日的分明都输给了阑珊的夜色,幽幽暗暗,很轻微凉、不疾不徐。船娘的动似乎也只为烘托背景的静,像梦,又那么真实,不由得让人心生爱恋,为之迷醉。画卷般小日子的心安,细水长流的静好,世间的所有卿云夸姣不过如此。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还有丁香花,一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这种美,酬唱了千年,浅斟低吟出诗意江南。

平江路最初给我的印象便是如此,虽然一直是苏州市重要的文化街区,但是生活气息大过商业气息。十多年以前,来苏州的游客看小桥流水、听欸乃桨橹是去昆山周庄或姑苏的山塘街,他们分流了游客,平江路才得以安闲自在地做小众的旅游目的地,那时候平江路街区是苏州当地人的柴米油盐、晨练昼娱之所。

街区店铺鳞次栉比,居民是当地土著老户,雅至昆曲书画,俗至家常百货,是原生态的街区。老字号店铺中既有陶瓷店、药店,也有小吃名点、手工苏作。当地人有着一年四季“不时不食”的讲究,春季的塘鲤鱼、青团;夏季的鸡头米、薄荷糕,秋季的水八仙、蟹粉菜肴;冬季的腌笃鲜、桂花赤豆糊油糕等在平江路都有店家。

钮家巷路口,记得当年还集聚了一些中年人吹口琴,或独奏或合奏,风雨无阻,颇有些艺术水准。在一个薄雾的早晨,我还听过竹笛悠扬,恍惚间来到断桥,身边有女子一身素衣飘然而过,可现在这一切都已被游客替代了。

当然!生活具体而琐屑,现实的矛盾无法避免。人总是要向前向上走,免不得向经济收入低头,新的收入才能支撑更好的生活,平江路也无法抵挡变化的大潮,周庄和山塘街也只是为她延迟了一些正面冲突的时间而已。大儒巷有个“文学山房旧书店”,很逼仄狭小,百岁老人江澄波以衰朽之身打点多年传承文脉,了无遗憾地仙逝。而旁边青砖黛瓦、飞檐翘角的三联书店已悄然崛起。读书人会离去,但读书却不断新生。眼看着平江路街区这几年凤凰涅槃般发展,创意街区、创意民宿、创意文创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五百年的建筑蝶变出五星级的感受。两千五百年历史的古城,正延伸向2035年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的远景。

伏羲古琴文化会馆2015年开业,其实是一家主题餐厅,以琴文化为特色,提供茶水、昆曲评弹佐餐,面积不大,只有两层,一楼有个小舞台,表演艺术家有好几位,核心表演者是吕成芳,被誉为昆曲清口,昆曲、评弹、越剧、历史讲解,古今故事信手拈来,妙语连珠、幽默风趣,对普及中国传统戏曲颇有助力,成为平江路上的一块金字招牌。

会馆的茶水口味一般,价格不算便宜,八点前我早早到了,占了一个随心的座位。八时二十分左右吕老师赶场匆匆来到,脸上抹彩尚在,然后在舞台上开始吊眉、贴片子、挂线帘子、戴头面……扮起妆来。

客人不算太多,30多人,有几位年轻女孩正在浙江读大学,已经两次来听了。还有十几位是马来西亚旅游团的华人游客,吕老师和他们互动得热烈,讲起她应邀去槟城演出的故事,答问反应敏捷,亲切自然。

大家反映听不懂昆曲,她答“宁听苏州人吵架,不听宁波人讲话”,然后,极为生动地描述了苏州人吵架场景,再由方言古语谈到戏曲渊源等,直言听不懂是正常的,真正能够听懂的寥寥,称为“昆虫”,那是对热爱昆曲戏迷的昵称。2001年,它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证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政府在扶持昆曲发展上做出了不懈的努力。

但昆曲终还是老了,发展历程跨越600年,再美也已迟暮,属于她的时代远去了!

她虽是攫取日月精魄才成就的天香国色,如今时光正一丝不苟地将其收回。虽然仍保持着旧日的仪轨,对镜贴花黄,将霜雪尽力掩藏,与时间惨烈角力。美人老去褪了色,一如英雄末路失了力,一同从传奇舞台的中央,缓步退往苍茫暮色,只余模糊的回响。

伏羲的舞台已然破旧,久未修葺。也许人手紧张,琵琶、三弦无人校音,音准已失。吕老师虽很卖力但疲态尽显,恰如“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我之所以偶尔也来附庸,是因为昆曲虽已迟暮却分毫不失典雅,“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歌溜的圆”,让人柔肠百转。

快有快的热闹,慢有慢的精致,在熙熙攘攘甚至慌不择路的当下,昆曲皆依花开花落的从容淡定,不被光阴催迫得失去方寸;尽述我心不求哀怜,彰显出矜重疏离的尊贵;虽身处喧嚣浮躁,不随波逐流的清冷高洁。看昆曲身段,不消开口,道尽千年风霜雨雪;无关华服,眉宇尽展一脉深潭;无需言辞,深秋庭院清夜无尘、月色似银的静虚,更显虽落叶满地,自有其法度。

走神间,听到吕老师讲这是她在伏羲的最后演出,三天以后,这家馆子就彻底告别文艺,改为只做茶道了。听来不觉心中一阵凄惶。回头便问服务员,你们店亏钱?她说:“不亏,只是老板嫌赚得不够多。”

好在她接着说:“我会改到护城河游船上做清口表演。他们说还要把游船以我的名字命名呢!”

我不知道她说的“他们”是谁,只愿人心如浮萍的世态变局,不但有铜臭、有锅气,还能给从艺和为人的纯粹留下些许空间,即便是回眸、是背影,在尘俗里留驻,或在烟波中流转,人世间温恭儒雅的自持能发出绵绵不断熹微的光!

王天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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