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潮·每日一读|邓安庆:照亮父亲回家的路
2025-08-29 08:34  来源:交汇点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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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邓安庆

吃完晚饭,我跟哥哥准备去墓地送烟把。母亲从灶房里出来,让我们等一等,“我也去看看你爸”。穿过垸里的小路,我们走到垸外的田埂上。哥哥和他的两个孩子走在前面,我和母亲跟在后面。母亲走得很慢,过了桥,她自然地牵起了我的手。

夏日的溽热并未散去,两侧的田地里黄豆叶子随着晚风起伏。父亲出殡那天,母亲没有跟过来,她那时候围着棺材放声哭泣,随即身子一软,被婶娘们搀扶到一边。

按照我们这边的习俗,逝者入葬后连续三天,家人都要来送烟把。烟把是用麦草或稻草捆扎成一长条,也可以叫火把。

我问母亲这个仪式是做什么用的。母亲说:“人死后是迷着的,等他醒转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死了,他会坐在坟头上望着家的方向哭。这个时候,家人要送烟把过去,照亮他回家的路。”

母亲说完后,我脑中忽然浮现父亲坐在坟头看着我们哭泣的场景。他离开时,家人们恰好都不在身旁。

那天,母亲照例把父亲扶起来,挪到我买回来的轮椅上。看着他还好,想着家里没有鸡蛋了,母亲托付前来帮忙的婶娘照看。等她拿着鸡蛋快走回家时,婶娘着急地朝着她招手:“快点!快点!他不行了!”父亲已经咽气了。

死亡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下午母亲突然打电话给我:“弟儿,你爸情况不好……你请个假回来看看。”母亲挂了电话后,我查看当天从苏州回武穴的票,全部没有了。我打电话给母亲,一直无人接听。过了一会儿,她电话打来,声音却是婶娘的:“庆儿哎,你爸爸走了。你回来的时候,莫急。我们等你回来。”

任明皑 摄

“等我回来”,父亲也曾这样说过。一个月前,在视频里我看到父亲躺在竹床上,因为多日未曾进食,全身枯瘦,他对着镜头里的我说:“庆儿哎,我会死。”我安慰他:“你要记得吃饭。”父亲说:“我要死之前,会给你打电话,你赶回来。”

父亲在武汉医院待了一段时间后坚持回来,也不肯去武穴的医院治疗。为了让父亲好受一点,哥哥天天开车把医生接到家里来给父亲换药,到最后几天,哥哥还高兴地说:“给他换药时,他感觉到疼痛,说明有痛觉,看来有好转……”我立马转了一笔钱给哥哥,让哥哥买好的药。药没有用完,父亲就走了。

在高铁上,望着窗外的山水飞驰而过,我想起前几年接父母亲到苏州家里来住。天气如此地好,阳光从车窗照耀进来,我只能紧紧地拧着头看向外面,不能让邻座的乘客察觉到我在哭。

家族的人在忙乱,叔爷让我去给躺在冰棺里的父亲敬香磕头,我也很平静地做完了。直到我站起来,走到冰棺一侧,看着父亲躺在那里,枯瘦的脸,张开的嘴,我再也无法忍住泪水。

母亲过来拉着我的手,对着冰棺说:“你细儿回来了,你把嘴合上哎。”周遭的人都让我喊几声父亲,让他安心离去。我大声地喊,希望奇迹能够出现,父亲只是睡着了而已。但父亲没有回应我。

父亲的墓地在一片黄豆地的尽头。父亲生前,母亲曾经问过他想埋在哪里,父亲并不回应。他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经常沉默不语,问他话,他只摆头和点头。母亲看他身体状态越来越差,问他:“要不要叫庆儿回来?”他坚决地摇摇头。那一刻,在他心底,他是否也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快离去?

在他还能跟我通电话时,我向他保证:“爸爸,我和我哥一定会给你治疗下去。你莫担心。”他声音沙哑地回:“谢谢儿。”最后一次打电话,我有种直觉是最后一次,便点开了手机上的录音键。

父亲离世后,我把录音重听了一遍,到了最后我跟父亲说:“再见,爸。”父亲回:“再见,儿。”这是父亲最后留给我的话。

他现在沉睡在这片田地里。母亲说:“老头儿哎,你先在这里。我过几年就来陪你。”我说:“妈,你不要这么说。哪里过几年,最起码过十年,过二十年。”母亲笑道:“好,到时候活成了老妖精。”

母亲还说:“这坟上的土是沙土,太松泡了,一下雨就会塌下去。过几天,去装一点河土过来放在上面,那样就结实多了。”我们说好。

从墓地返回时,天边浮起明亮的霞光,晚风徐徐吹拂。父亲,这是第一个没有你的黄昏。回头看去,墓地那里飘起一缕青烟,应该是烟把还在烧着。按照母亲的说法,烟把能照亮父亲回家的路。

父亲,我们回去了。我们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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