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潮·每日一读|丑爹
2025-08-07 09:43  来源:交汇点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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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名字里有个“丑”字,平时长辈乡邻乃至大他几岁的伯伯都唤他“小丑”。自打我懂事起,就一直觉得这般称呼与马戏团里的小丑无异,听到后颇觉难为情,可爹总是乐呵呵地应着。爹的名字却是村里德高望重的“秀才”爷爷所起。爹属牛,对应十二地支里的“丑”,而且在农村,有“给孩子起个土气名字好养活”的说法。

爹有好几年时间,常常从胸腔里发出“哼哼”的粗重沉闷的喘息声,如长跑完累得气喘吁吁之人。这是他经常“打夯”(用夯把地基砸实)的后遗症。早前,我们家和村里另一家人合伙建窑烧窑和造土坯,烧出来的砖一部分卖一部分自用。老百姓为了建的房子冬暖夏凉,外边用砖,里边用大块成型的土坯,为节省工钱他们往往亲自干活。

打土坯首先得用簸箕将黏土填满木头合子(一种制坯的模子),还要高出一些,随后用扁平圆柱体的石头墩子一下接一下地夯实。石头墩子中间有个类似玉米窝头的坑,把粗木头插进去,另一头系着绳子,旁边的人帮忙往上拎绳子,石头墩子往下猛地一夯时,人顺势呼出胸腔里的浊气,如喊号子般富有节奏。父亲用力实在,于是落下了这个病根。后来经娘长时间的提醒,他总算改掉了这个毛病。

爹认为庄户人家凭力气吃饭,做任何事都不能偷奸耍滑偷懒蹭闲。我以前对此很不认同,总觉得实干更要“巧干”。我认为他行事这般“丑”,是不够聪明的表现。

爹平日里很少让我们去地里干活,家里实在忙不过来,为了不耽误农时,才会叫上我们。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夏日晌午,他带领我们去地里用薅锄除草。他笑嘻嘻地给我和哥哥分好垄,声称谁干完谁先回家。这个活儿需要长时间圪蹴着身子,耪了一会儿,我们晒得满脸通红,即便戴着草帽,依旧又热又累又渴,很快就和耪下来的杂草一样蔫了。

哥哥年长几岁,速度比我快了许多。我见比不过,又急又气,哭了起来,然而手里的活儿却也没停下,脸上一时间也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父亲干完自己的那份,赶忙过来“支援”我。他让我们在树荫底下乘凉等他,自己则把草背出去晒到太阳底下。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他在最热的天让我们除草是笨法子,甚至可能是故意为难我们——趁着阴天去多好呀!就是不知道想“巧法子”。所以有好几天我都不愿搭理他。长大后才恍然明白:太阳越烈,清除的草被晒过后就越不容易再次存活。当然也是从那时起,我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要好好学习,唯恐将来回家务农。

父亲原来体质极好,是三里五乡有名的“运动员”,在县上 1500米赛跑中拿过第一名,短跑成绩也不错。他说自己年轻时一只手扳着脚腕向上,做标准的“朝天蹬”轻而易举。也许是为了显示自己有力气,在扛百十斤的大包时,他一般都不用母亲帮忙;开着拖拉机贩化肥,也是一个人装卸。他干活心急,很多活儿都恨不得一下子干完,最终因为卸化肥时用力过猛,患上了急性腰椎间盘突出,治疗休养了两年多才痊愈。医生嘱咐他以后不能再干重活,可他的心始终闲不下来,过了几年,瞅我们不在家时,60多岁的年纪还跟着建筑房班打过一阵儿房顶。

父亲贩过棉花,趸过化肥,也雇木工生产过家具……经济条件好了以后,我们家买了村里第二台黑白电视机,较早便有了拖拉机、摩托车、脱粒机、小型收割机等等。有了机车,父亲还迷上了修理。虽然他仅有小学文化,但一段时间后,一般的修理还真难不倒他。

爹为人实诚,最恨耍滑懒的人。这一点传给了我和哥哥,我们又传给了自己的孩子。想到由苏轼《三槐堂铭》延伸出的一副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父亲虽无诗书相继,却通过言传身教,教育我们诚信待人认真读书,做对社会有用的人。

丑爹其实长得不丑,看他年轻时照的照片,还挺英俊呢。

马跃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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