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张佳玮
我小时候没空调时,在江南过夏,得精打细算看天。五月中旬,天色热起来;到九月末秋老虎,其间得一口气热上近四个月。没有空调时,整日整夜开电风扇。风扇少而人多,总得开摇摆模式;真热起来,我在室内溜达,追着电风扇跑。
到六月里,支起蚊帐,还得找席子出来铺上。席子得用凉水擦一下,俗称“腻一腻”。芦席软些,但不够凉;竹席凉快,但偏硬。父母总怕孩子着凉,劝孩子睡芦席;小孩只求凉快,偏要睡竹席。一晚上睡了起来,身上脸上,都是竹席纹,仿佛斑马。
没空调的时候,大家想尽一切法子给自己降温。我家里当时有瓷砖地,暑假里我便开了电风扇,将地上清扫干净,又拖了遍地,躺在地上看书;地板躺热了,打个滚到另一侧便是。猫猫过来,跟我并头躺倒,大概也内心好奇:
人类怎么也趴地?

吃罢晚饭,天黑下来了,全家便掇了板凳、藤椅、蒲扇,一起出门去,到空地上有过堂风处坐下。扇扇子,聊天,吹风。蚊子多时,就搁一盘蚊香;刚切了西瓜,便搁在搪瓷脸盆里端出去,一家人吃西瓜。小孩子跑来跑去,大人便聊天。还有牌瘾重的,趁着乘凉的时候,就地打牌的,吆五喝六。
只一种时候,大家都会静下来:一阵凉风起时,大家先大呼小叫“有风,有风!”然后静默、呼吸,让风吹遍身体,恨不能把风贯透全身方罢。凉快,真珍贵啊!
但大人们总说,乘凉不能乘透。到肌肤凉了,就该起身,一边用扇子赶蚊子,一边回去睡了;再乘凉,就会“心也凉了,会感冒的”。
有一年夏天,我住外公外婆家,外公外婆去常州拜亲戚,我独自睡,在葡萄架下,铺开了竹席,身旁放着蚊香,抬头看见星月横空。那天夜凉如水,闻得见蚊香与花圃里的草香,这一觉睡得通透,第二天凌晨5点醒来,也没觉得感冒——这个秘密,算作我自己一点夏日阴凉的回忆,无论多炎热的天气,回想起来,就像万红丛中一点青翠的绿,觉得当日的凉意,一直压在心底了。
《我爱我家》有一集《世态炎凉》,写夏天暴热,一家人没空调,靠冲凉和吹电扇缓解。论及买空调,老爷子一开始挺顽固,说自己经历了好几十个夏天,不照样活过来了?儿子贾志国回应:“不死那是最低标准,生活总得不断提高吧!都要照您这活法,猴子到今天也变不成人!”
这集我看得极亲切,因为我外婆几乎说过同样的话。家里要买空调了,她不肯,想凑合过,念叨“有电风扇就好唻,吹空调做啥?”
我妈给她装了空调,头一个夏天,外婆又不肯开,吹电扇摇蒲扇过日子;非得我妈去了,劝她开空调,才不太乐意地开一会儿;我妈一转身,她偷偷又给关了。“费电呀!”那时她家电费是我妈负责,但外婆依然摇头,“又热不杀人!”她还每天教育我,吹空调会让人嘴歪眼斜,风寒入骨,吹着吹着就要出事情;夏天不管多热,都不能久开空调,肚子还要裹牢……
什么时候心态变过来的呢?那年我外婆退休了,在菜市场附近一个楼里的管理处帮忙,我暑假,她拉我去管理处帮她整理资料。管理处装了空调,开上了;我外婆坐在不用她交电费的清凉里,若有所思地对我说:“对身体是不大好——但是吹吹也蛮惬意。”
我外婆后来意外地开始喜欢用空调:那是发现用上空调后,家里蚊子少了,于是也不用专门搬凉席、挂蚊帐了,不用烧一整夜的蚊香了。科技,尤其是民用科技的妙处,就是能让普通人过得更舒心、更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