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赵翼如
总是难忘,多年前那惊鸿一瞥。
那次我去南京南站赶火车。在候车室忽闻一声清朗脆响,转头回望,远远见一展柜,给人视觉上一个想象,是搁满蜡烛的三角钢琴。白色骨瓷杯就像琴键一般排列,敲出“铃儿响叮当”。更妙的是瓷杯隐隐透光,影调柔和如欧式风灯,点亮我童年记忆里的美好。
我在音乐声中看见了高淳陶瓷。
也曾在陶瓷里听到过音乐——那是一架特殊的管风琴,轻轻奏响时整座教堂共鸣,仿佛大地流水的回音,那真是一种醉。原来这管风琴的扬声系统,全部是用陶瓷嵌合构制的。
新鲜吧,从前只知道观瓷、触瓷、用瓷,这才领教了“听瓷”“醉瓷”。

当时我根本不知高淳陶瓷的前世今生。朋友建议我去高淳国瓷小镇走一走,说那里的陶瓷博物馆“是一段可以走进去的历史”。
走进博物馆,五大古代名窑的神作,在一片安静的空间里重逢,以奇妙的方式表达出时间,且在时间之流的深处,美成了永恒。不时碰到愣神的人,像被什么击中了,惊觉眼前呈现的,不只是参差错列的瓷品,而是抑扬顿挫的唐诗宋词,其生活况味融入器皿中,仿佛对历史的别一种叙述。
展厅划出了不同类别的多重空间。这里有中国历史名窑藏品,有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和陶艺大师的作品,有国宴瓷及国礼瓷,还有高淳陶瓷品牌馆。
我这才晓得1958年当地修公路时,发现秀山之麓有陶土资源。高淳人开始构筑土窑,烧制日用碗碟、酱缸盐罐。
何时做起了顶尖的国宴瓷?
我见识了“盛世如意”珐琅彩国宴瓷。全套装置,是一种仪式的展开,组合成了交响乐队般的阵容。一张多国元首围坐的照片上,我发现奥巴马面对“盛世如意”国瓷的特别神情:很陶醉,像在聆听音乐。打底的国韵黄,看似亮眼,却波澜不惊,具有温度和姿态。花纹云纹如意纹在瓷面伸展蔓延,线条流动似水,汇成万物应和的旋律。
牛顿曾好奇:颜色和音阶是否可类比,颜色也有和声吗?
再看这套“丝路国宴”:端起一只盘子,便见识了一片山水园林,素净里透着亲和。水韵蓝搭配无瑕白,你听见了江南丝竹,风吹叶响。唐草纹海浪纹如乐谱漾开清波,蓝白段落的运用带出了节奏……
品牌馆一套别致的餐具抓住了我。其造型简洁,图案洒脱不羁,像打开了一个秘境。解说者聊起“玉泉”牌炻器的故事。
背景是上世纪80年代的一次广交会。高淳陶瓷才刚刚露脸,订单稀少。眼看门庭冷落,老厂长一闪念,顺手取过一摞餐盘,打水漂似的削出去,抛飞碟一般扔出去。只听得哐啷啷、哐啷啷,连续轰响的奏鸣曲,如银瓶乍裂,一下子聚焦了众多目光。令人惊讶的是,滚落的杯盘安然无恙。
这是难以预料的神来之笔。谣曲般的哐啷声在交易大厅盘旋回荡。滚落的杯盘,用自己的行为艺术在现场大声招商:就用我,就用我……
忽然就打开了四面八方的向度。
我走进陶艺苑。满园绿色扑面而来,我闻到各种树木混合的芳香。一条碎瓷铺就的小径,满是历史印记。
人们在此遇见名家大师。我就巧遇一省工艺大师隐在一隅,气定神闲。但见手下的泥巴形态肆意不拘,他与雕塑对坐,彼此端详……
这里是激活想象的试验场。不同的世界在这里交汇,传统美学和现代理念在这里争锋,各种尝试在这里展开。
创意园还给手工划出了一块专属领地:瓷艺作坊。架子上有形态各异的瓷艺习作,凝结着一只只手的记忆。
我试着以水和土成泥。湿润的瓷泥在手掌和指间盘桓,一只小碗在手中缓缓升起、成型,这感觉让人着迷。
瓷泥教人懂得耐心、韧性、张力,也诠释了生命最初的样貌。在紧打慢唱的水流声里,人恢复了和土地的连接。
听说美国有很多家庭陶艺作坊。陶艺教学成了十分普及的美术教育形式。不少陶艺家就是退休人员和家庭主妇,制陶如同打理花园一样流行。
也是一种对身心创伤的艺术疗治。拉捏提转时那温暖实在的触感,能平缓人的焦虑。泥巴隐藏的话,敞开在瓷盘间。
忽然听见瓷器轻击的细响,才发现作坊里有仿古编钟。青花瓷替代了青铜,大大小小十几枚一组悬挂在木架上。我用小木槌敲打,叮当叮当——音阶节节上升,声波一圈一圈扩散出去,变成交错起伏的光线,隐隐飘移过来邈远的太空音。
古城的某个文化符号,在骨瓷的光影中悄然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