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潮·每日一读 | 落叶是金
2025-07-19 10:48  来源:交汇点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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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云龙

朋友圈里的小叶,在肿瘤医院工作。他在医院的工位就像个小型“咨询中心”,时不时有人来询问病情或诊疗建议。他在省城的住处,经常迎来求医问药的亲友。

作为医护人员,额外的咨询往往意味着额外的工作负担,但他似乎从未介意。我不禁好奇:这份持续的热情从何而来?

直到老叶——他的父亲去世,在小叶追思父亲的时候,无意间一段闲聊式回忆,令我豁然开朗。

小叶的太爷爷在老家富安街上开过中药铺,后来他的爷爷接班,也开着药房,店名叫“颐和堂”。1956年公私合营时,药铺并入当地国营医药公司。祖上留下一句家训,“穷人抓药,富人把钱”,意思是穷人有个头疼脑热抓完药直接走人,不用给钱,而富人必须付清药费。到了老叶这一代,不再有机会在药店上班,但是等小叶硕士毕业后进入医院工作,老叶经常在他耳边念叨:“替穷人、乡下人看病,能省的要想办法帮他们省一省。”

小叶的老家邻居、老叶的昔日同事到省城医院看病,老叶有时附带强调一句:“如果你有时间,中午在食堂给老家人买份盒饭!”

人在世界行走的姿态,总带着家风、家训的影子。早年,老叶与儿子们其实很少有言语的交流。小叶的印象里,父亲可能把所有的话都倾诉给邻居、同事,或者发挥在海阔天空的酒桌。父子有时一起散步,老叶有意将手臂搭在小叶肩膀上以示友好,小叶都很不适应,身体也本能地做出躲闪。等老叶79岁离场,人到中年的小叶蓦然回首,才感觉到无声里的震耳欲聋。

老家镇上读中学的时候,每天清晨,小叶和大叶——大他两岁的哥哥,都是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里惊醒。早上6点,小叶一夜无梦,或者是还没有来得及做梦,老叶就将他们准时喊起床,洗脸、刷牙、读书。当年没有闹钟、手机闹铃,只有老父亲的“人工智能闹声”。

大叶喜欢安静,在家里翻翻课本。小叶乐意出门,每天在富安新街上,从东到西,从西到东,边走边读。环卫工人渐渐都认得了“叶二”,一条街上最大声的仔。早起的老街居民也频频回头,发出一样的感叹:啧啧,“叶二”蛮上进哟!

老叶照顾好弟兄俩,三步两步跑到附近农贸市场去买点水产品,转手再倒卖出去,打个时间差,赚一点差价,贴补家用,然后才赶到他的农具厂上班。

老叶,只有小学文化。父亲在他12岁那年,不幸溺水身亡。他是长子,只能辍学回家,拾麦、打渔,协助母亲照顾两个弟弟,还有襁褓中的妹妹。本来有机会到市里的机械厂做工,最后只好就近进了镇上的农具厂。世上三般苦,撑船、打铁、磨豆腐。老叶,当时只是“小小叶”,干的正是锻工。烧火、锻打、定型,一把好手,稚嫩双肩,担起长兄如父的重任。

苦中苦,乐中乐。成家后,两个儿子的降生,给老叶注入了新的动能。每天晚上,即使再累,他都要陪公子挑灯夜读(有时停电,会点上煤油灯)。妻子蹭点亮光,在旁边做点手工,挣点辛苦钱。老叶也不空坐着,捧着不知道从哪里找回来的报纸。每天小叶的作业时间,是他最享受的“看报时刻”。

老叶每天起早带晚的“盯人战术”,果然让小叶的学业有了起色。初中入学时,他在班上30多名,第一学期末,“突飞猛进”,前移了10名。班主任韩老师,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工工整整写下一行大字:“学习叶劲军,前进永不停”。小叶说,那个现在看起来有点廉价的鼓励,给他极大的激发。当时的感觉比现在在《柳叶刀》上发篇论文都开心,当然只是偷着乐。

小叶少年时顽皮,仗着自己是城镇户口,有点优越感,在学习上并没有全情投入。小叶班上有个同学小明,成绩一直名列第一,是个住校生。老叶与小明父亲是相识多年的酒友,孩子们高二上学期,他心生一计,决定将小明请到他家入驻,每天与小叶同吃同睡同复习。小明自然乐意:不用住在嘈杂的集体宿舍里,清静;小叶家的餐桌上,时不时有鱼有虾,开心。他们并不知道,那些都是老叶上班前、下班后倒买倒卖的“剩余价值”,有时他甚至亲自下河捕捞。

1995年的高考,小明首战告捷,去了他向往的医学院。而小叶的分数,只达到本地一所专科学校的录取线,他心有不甘,决定再战。此时,大叶已是大专在读,家里刚刚旧房改造,老叶手头严重缺钱。他没有责怪,没有贬损,只淡淡问了小叶一句:“想不想——复读?”晚上,他拎着一袋苹果,捉了两只老母鸡,带上小叶去找一位熟悉的老师,问他能不能帮忙外地插班复读。小叶至今记得父子俩的狼狈时刻,因为走得匆忙,水果包装袋突然开裂,苹果散落一地。老师打开家门时,老叶和小叶正在四处找寻地上的苹果。

当小叶今天陪伴他的两个儿子——小小叶们读书时,想起那个尴尬场景,开始有了泪目的冲动。当小叶现在为小小叶的学业、考试着急上火时,想到老叶的沉默、淡定、执着,常常又多了一点信心。养儿方知父母恩,小叶发现,人类的进化,真的是慢慢、慢慢的一个过程,急不得,慌不得,懒不得,怒不得……

老叶化作春泥时,小叶读懂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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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周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