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的姨爸突然闯进我的脑海,我才想起姨爸早已作古。我清晰地记得,小小年纪时,我因学了数学曾给姨爸一个公式:姨爸=劳动。
我在姨爸家做客,一住就是四五天。早晨起来全家人都在,唯独不见姨爸:“姨爸呢?”姨娘答曰:“上田里去了。”第二天、第三天早晨问,还是“上田里去了”。姨娘说:“你姨爸起得早,潮手巾把脸一揩,他就下田了哇。晚上都等我们吃过晚饭洗过澡,他才回来呢。他一个人耕的田是人家的两倍。我们这几天吃的鸭蛋,全是他劳动奖的。”
是的,姨爸非常爱劳动。他是家里的大劳力,吃饭大嚼大咽,三下五除二,第一个丢碗。丢了碗他就找事做。他跟劳动是最亲密的朋友。三哥到姨爸家做客,早晨起来两个人在床头谈的就是怎样施肥,怎样锄草,怎样捉虫。
哪个亲戚家办喜事,大家都趁机过过牌瘾,我的姨爸是不可能坐在牌桌上的,那多浪费精力和光阴。没事,他就找个小板凳挨着懂庄稼的亲戚,问怎样才能使稻子增产、麦子多收。
一次,我到姨爸家,姨爸说:“大智啊,你晃啊晃的,不能扫扫地啊?”姨娘听到了,训斥姨爸说:“细小的是来走亲戚的,你怎么叫细小的做事呢?”但我觉得姨爸说得有理,我拿起了笤帚和畚箕。
因为忙碌,姨爸走起路来不是直着身子,而是埋着头向前冲,大概是个75度角的样子。
一天早晨,我刚起床开门,于墙角拐弯处,首先看见姨爸的头,然后是颈,是肩,是胸,可见他是斜着身子走路的。他见了我,问一声“起来了?”他说,“又养了一些蚕,我是来打桑叶的”。说完就快步走到河边的桑树下,我跟在他后面,看到他一下就蹿上了树。东摘摘、西摘摘,眼睛不停地搜寻大而嫩的桑叶。
劳碌的姨爸后来得了癌症。人家谈癌色变,姨爸却说:“什么癌不癌的,你不做才呆(兴化方言读ái,本指愚钝,在此被姨爸用作‘不劳动即失去生命意义’的存在主义宣言)呢。”
我的姨爸做起事来常常忘了吃药。家人批评他,他说,劳动比什么药都好。
其实,癌细胞已在他体内铺下了一张黑色网络。以前捆麦把,腿一压,草把一揪就捆好了,可现在,腿压根压不下去。姨爸不相信,用力再压再捆,可他的力量好像被小偷偷走了,麦把、大腿都不听他的话,他还差点摔倒。他气喘吁吁躬腰站着,他与大地构成歪歪扭扭的角。姨爸终于卧床了,与大地构成了平行线,“=”号。
躺在床上的姨爸,有点力气就说,“一辈子乖顺的麦子竟欺到我头上了。”“现在我奖不到鸭蛋了。”“现在该插秧了。”“现在该……咳咳……”
门口鸭在高声叫唤嘎嘎、嘎嘎,鸡扑棱翅膀在追逐嬉闹,啯啯、啯啯,一只猫跟另一只猫翘着尾巴打架,喵,唬。
“下地了”“挑耙了”“耕田了”,姨爸喃喃说着。
我想,假如给姨爸造一座雕塑,怎么设计呢?我认为他的身子要雕成倾斜状,像百米冲刺的运动员,像冲锋陷阵的战士,像拥抱庄稼的农民。眼里是起伏的泥土,正下方斜插一束饱满的麦穗——麦穗与地面呈75度角,与他生前走路的姿态重合。这就是我的姨爸,一个视劳动为生命的农民。
王大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