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潮·每日一读|我的夜大
2025-06-27 09:07  来源:交汇点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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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明皓

夜大早已不再招生。

我是六八届初中生,初中只读了一年,后来下乡插队八年,等于没读什么书。1980年,我考上了南京师范学院夜大学。夜大上课,是星期二、四的晚上,星期天上午。去上夜大,都是在职的。我是个车钳工,车生铁时一脸黑灰,测量拖轮上的零配件,要在船上机舱里拱进拱出,下班时一伸手,指甲缝里黑乎乎的。去夜大上了几堂课,身上那股机油味,总是与课堂氛围有点格格不入,我就自觉地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排。

南师大中文系阶梯教室是给在校生上大课的地方,我们不是在校生,来自全市的各行各业,下课后各奔各的,同学之间大多不认识。我坐在最后排,那是全教室的最高处,朝下望,一种鸟瞰全局的感觉。印象极深的是有个女同学,在这最后排坐过很长一段时间,姓甚名谁至今也不知道,人很文雅,衣着打扮得体而入时。她听课很认真,上课居然还带着望远镜,听课间隙拿出个小望远镜,翘着兰花指对着讲台望。她举望远镜时,一定是讲台上老师讲得最忘情,最陶醉,最精彩的时候。

隔了十五六年,第一次重新坐进教室,所有人内心奔涌的都是激动。至今记得上第一堂课时,有个女同学为了表达这种激动,竟在台前向授课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授课老师领悟了过来,忙向同学们还礼,激动地招手让大家坐下来。记得给我们上这第一课的,是张瑗老师,给我们讲的是《诗经》里的《伐檀》,天空开阔,意境辽远,远古深山中的伐木声,声声传来……有同学递条子问了个问题:这嘿哟嘿哟的劳动号子,算得上是最早的诗歌吗?张瑗老师一看,激动地说:问得好,问得好,这个问题,在校生问不出来的,你们经过了劳动的淘洗,这是发自内心的追问……于是,老师广征博引,上天入地,畅谈他的看法,我们的眼界一下子变得开阔。这一次解答,整整用了四十分钟,是我们夜大的第一堂课,也是我印象最深的一堂课。

谈凤梁老师给我们讲明清文学,四大名著被他讲得深入浅出。二百多人的作业,他老人家居然都一一作了认认真真地批改。钟陵老师给我们讲宋词,从不照本宣科,总是脱口而出,激情满满。他讲辛弃疾、吴文英,说这二人,一个是千军万马的统帅,一个是空怀壮志的幕僚。但他们都为国家急,为南宋破碎的山河急。钟陵也急他们之所急,讲到辛弃疾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听得我仿佛也从梦中来到了塞外的沙场……讲到吴文英的《八声甘州》时,钟陵倒背着手在讲台上踱步:“什么叫‘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这个吴王啊,越国已在磨刀霍霍,而他却还沉迷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吴文英不过是个幕僚,国家兴亡,关他何事?”讲课声戛然而止,二百多人的教室里,落下一根针都能听得见了,钟陵踱到讲坛尽头,蓦然回身,手指天空,“词人这时向着苍天,向着大地,向着无尽浩荡的万顷太湖发问了,‘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此刻他只能‘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国家的万千事,此时只能化作他这个小小幕僚手中的一杯酒啊,这杯里盛的是酒?是词人的一掬泪啊……”钟陵老师把这感叹传染给了我们所有听课的人。感谢南师大,把当时中文系最精英的老师都派给了我们。

我的笔从来都不快,做笔记总是手忙脚乱顾此失彼,后来就干脆不做了,全神贯注地听,把我需要的全都一幕幕地刻在脑子里。别离了南师夜大,我以写作为生,成了省作协的专业作家,出版的书籍、文字和电视剧,几百万字也该有了吧,我感激曾给我授课的老师,这辈子都对教师这个职业充满了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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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吴雨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