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俞香顺
去年席间,如皋朋友推荐了当地特产“黑塌菜”,确实腴美,有似曾相识之感。最近读南京地方文献,读到“瓢儿菜”材料,我恍然大悟,“黑塌菜”“乌塌菜”都只是瓢儿菜的“马甲”或者说别名,不同品种之间大同小异。吾乡的方言里没有儿化音,“瓢菜”我是从小就知道的。小时候,经霜之后的早晨,父母亲经常会到田里去“杀”几棵春不老或瓢菜。历史上,瓢儿菜是南京特产,种植广泛,味道甜美,文人对之“一往情深”,以之入诗,瓢儿菜成了南京的“符号”,也寄托了文人的历史感慨。

明清以来,南京的蔬菜颇有美名,《白门食谱》《冶城蔬谱》《续冶城蔬谱》《金陵物产风土志》均载录了多种地产蔬菜。《冶城蔬谱》的作者龚乃保客居异乡五年,“遥忆金陵蔬菜之美,不觉垂涎”。蔬菜大致可分种植蔬菜、野生蔬菜。南京人喜欢挑野菜、吃野菜,至今犹然;当年的野生蔬菜,今天大多也已有人工种植,如芦蒿、马兰头。南京的芦蒿依然有名。南京历史上的蔬菜名品颇多产自主城区。按照常理,主城区人烟辐辏,怎么能种植蔬菜呢?王孝煃《续冶城蔬谱》寥寥数百言描述了南京蔬菜“种植史”,也可看作是南京“城市史”:朱元璋定都南京,城市规模扩大,城中有许多荒隙之地,可以用来种菜;明清鼎革之际,明代的许多王家花园被夷为平地,沦为种菜菜园;清朝咸丰、同治年间,太平天国定都南京,清军围攻南京,南京成为战场,战争结束后,处处都是瓦砾,可以开垦种菜。可见历史上的南京,“闲地”很多,南京城内河道纵横,有取水灌溉的“地利”之便,这也催生了城内菜业的繁荣。
南京的传统种植蔬菜中,最能代表南京、入诗最多的,首推“瓢儿菜”。瓢儿菜,性状与一般的白菜相近;瓢儿菜的株丛塌地或半塌地生长,叶色浓绿,经霜后变成墨绿色,所以有黑塌菜、乌塌菜之别名。“瓢”是形容其叶形,瓢儿菜的叶子层层环抱,叶子宽大卷起,如同古代常用的取水工具“瓢”。明代宋诩《竹屿山房杂部》卷五“养生部五”、卷十一“树畜部三”分别介绍了瓢儿菜的烹饪、种植方法,语言简略且没有“产地信息”。明末清初曹溶《倦圃莳植记》“总论卷下”则较为详细地介绍了瓢儿菜的性状、产地:“黄芽菜……南京一种名瓢儿菜者,比菘菜肥厚而甘美,色深绿,盛于冬春之交,其品可亚黄芽。”“菘”是大白菜。大白菜、黄芽菜、瓢儿菜都是十字花科芸薹属植物,可说是“兄弟”。清代以后,瓢儿菜的相关记载渐多,骎骎然成了南京的“地理标志产品”。邓廷桢《双砚斋诗钞》卷十二《里人寄瓢儿菜来,分馕祁孙》:“石城艇子溯江来,乡味刚宜雪后佳。春远如梅堪寄陇,品高似橘不逾淮……”下有小注:“此菜惟吾乡有之。好事者致其子去,初种犹略似,明年则寻常白菜。”邓廷桢是江宁人,外地为官;有朋友从南京(“石城”)溯江而上,送来了家乡特产(“乡味”)瓢儿菜,雪后瓢儿菜的味道尤佳。陆凯《赠范晔》:“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瓢儿菜也正如梅花一样,可以赠送远方,作为江南、春天的象征。
袁枚久居南京,《随园食单》也介绍了南京的这款名蔬,“杂素菜单·瓢儿菜”:“炒瓢儿菜心,以干鲜无汤为贵。雪压后更软。王孟亭太守家制之最精。不加别物,宜用荤油。”夏曾传《随园食单补证》:“瓢儿菜,金陵产也,他处所无。”王孟亭太守家的瓢儿菜让食客难忘,夏之蓉《半舫斋编年诗》卷十七也有《王孟亭座中啖瓢儿菜》。王孟亭太守家只取“菜心”,与《白门食谱》“将外老叶去尽”,取径相同。我们可以大致总结一下,瓢儿菜的“取材”宜雪后、宜取菜心,烹饪时宜用文火烂煮、宜用荤油。撰著《金陵物产风土志》等乡邦文献的陈作霖更是对瓢儿菜屡致其意,《可园诗存》(清宣统元年刻增修本)卷十一“息影草上”有《瓢儿菜》诗,《可园文存》(清宣统元年刻增修本)卷十四《瓢儿菜赋》评价:“隽品无双,珍蔬第一。”瓢儿菜是南京的一道“乡味”“土宜”,文人以之入诗更寄托了历史感喟。瓢儿菜在南京城内大量种植应该是清初以后,前文已经引用了《续冶城蔬谱》的自序。经历了明代末年的战乱,华屋丘墟,南京繁华不再,当年的园林、庭院许多变成了菜地。沈德潜《清诗别裁集》卷二收录了蒋超《金陵旧院》:“锦绣歌残翠黛尘,楼台已尽曲池湮。荒园一种瓢儿菜,独占秦淮旧日春。”这可能是最早以“瓢儿菜”入诗的作品。
扬州与南京接壤,更是出产瓢儿菜,吴清鹏《笏庵诗》《瓢儿菜》:“扬州诸菜皆美肥,得名无过于瓢儿……此菜本出王家种,民间流落今谁知。遥想秣陵烟雨里,此时翻动交锄犁。园丁定知非故侯,未必解述前朝悲。谁能登陇一吊古,土中恐有开平碑。”“开平”指明末清初的开国名将常遇春;洪武二年,常遇春卒于军中,追封“开平王”。吴清鹏的《瓢儿菜》诗沿袭了蒋超开创的“吊古”传统;细味诗人之意,他认为扬州瓢儿菜出身高贵(“王家种”),是从南京(“秣陵”)传播(“流落”)过去的。瓢儿菜只是蔬菜里面的一个小品种。
汤贻汾《琴隐园诗集》卷二十三《瓢儿菜》两首“其二”云:“菘薤惭虚誉,田园此味真。休嫌咬菜俭,却称饮瓢贫。知尔岁寒性,难谋肉食人。芳华愁歇绝,齑瓮肯相亲。”汤贻汾是江苏武进人,定居南京,太平天国军攻克南京,投水而死。诗人将瓢儿菜与菘、薤进行对比,抑彼扬此,称赞瓢儿菜味“真”,又认为瓢儿菜与贫士风味相称,用了两个典故。宋代陈达叟《蔬食谱》有“咬得菜根,百事可为”之句,又由“瓢”字联想《论语·雍也》对颜回安贫乐道的描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诗人赋予了瓢儿菜气节,瓢儿菜能够越冬,霜雪之后味道更美,正如松柏一样有“岁寒”之性。另外,瓢儿菜正如士大夫的“死生以之”的精神,新鲜的瓢儿菜固然是美味,还可以切碎放在坛子中腌制,也是与人亲近的味道。这是一首典型的托物言志的作品。
旧日南京城内菜园遍布,瓢儿菜是本地常见菜蔬。随着城市建设的发展,瓢儿菜也撤出了南京城,与南京市民渐行渐远,风光不再。回望历史,瓢儿菜可说是南京标志性的蔬菜,而且寄托了文人的风雅、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