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向东
我听古典音乐40余载,要问“入坑”曲是哪首,说出来起点还真不低——贝多芬《第三交响曲》(又名《英雄交响曲》)。
1978年底,未满14岁的我和妈妈一起去中华剧场看爸爸编剧的第一部话剧《卫星上的交响乐》。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贝多芬,也是我第一次听到西方古典音乐——如果不算5岁时看《列宁在1918》中那段《天鹅湖》的话。
这部话剧是关于中德科学家共同建造卫星地面站的故事。当舞台上传来《第三交响曲》,我分明感觉有一股温暖的泉水涌进心里。
剧场外寒风呼啸,场内没有暖气,很多人裹着军大衣,但橘色的灯光下响彻着昂扬的旋律,荡漾着盎然的春意。
我记得剧中出现了《第三交响曲》的第一乐章和第四乐章,应该是卡拉扬1963年指挥柏林爱乐的版本。如今回想起来,那个贫瘠又生机勃勃的年代,人们怀揣冬尽春来的笃定和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希望,与贝多芬早期交响曲的风格是多么契合。

一个月以后的大寒节气,我生日那天,爸爸送我一本影集。他在扉页上用仿宋体写下一段贝多芬的名言:“竭力为善,爱自由甚于一切,即使为了王座,也永勿欺妄真理。”
自那以后,我经常通过家里唯一的小半导体收听古典音乐节目,每晚10点半,我关灯装睡,把小半导体放在枕边,调低音量,听它放“老柴”,放肖邦,放施特劳斯的圆舞曲……播放次数最多的,无疑是“乐圣”贝多芬。
第一次听到《第五交响曲》(又名《命运交响曲》)时,我并没有对那“敲门声”有什么触动,倒是第二乐章木管与弦乐交替的抒情段落一下子撩拨我心弦,黑暗中泪水沾湿了枕头。
再就是著名的《月光奏鸣曲》,我简直被开头的那三连音迷得晕头转向,甚至在学琴的小姐妹家里一遍一遍敲那三个键,弄得她好不耐烦。
后来读乐评家辛丰年的文章,他说欣赏古典音乐可以以贝多芬为起点,向前可追溯至巴洛克音乐,向后可延伸至浪漫派及印象派等,简言之就是从巴赫到德彪西。
所以我机缘巧合从贝多芬开始赏乐之旅还真有一番道理。只可惜那时我年轻浅薄,从“贝三”到“贝五”“贝六”“贝九”,再加上那三首著名的钢琴奏鸣曲《悲怆》《月光》和《热情》,我便不肯多听了。
我甚至不知天高地厚地总结出贝多芬的“套路”——开头乐章魔鬼或死神来了,与之战斗。第二乐章或第三乐章在痛苦中向往胜利,来段抒情,第三乐章获得胜利,高奏凯歌。
于是,我转向旋律大师柴可夫斯基,他的优美忧郁最是打动我心。当然还有肖邦,那些缠绵的夜曲陪伴了我的青春。
光阴似箭,人到中年。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还好,我一直有音乐。不过,浪漫派的低能量情感输出已无法托举被生活一次次重击的我,在某个筋疲力尽的瞬间,贝多芬回来了。
也是深夜,我点开《第二十九槌子键奏鸣曲》,是贝多芬的同胞肯普夫的版本。第一乐章快板仍是洋溢着英雄气概,充满活力,简洁飒爽。第二乐章谐谑曲更加急促,可谓简单粗暴,让我想起南京人的口头语“多大事啊!”第三乐章慢板则又让我回到14岁听“贝五”第二乐章的那个泪沾枕巾的夜晚,他深沉的悲哀席卷了我,那声长长的叹息是他烈士暮年却穷途末路的挣扎。
然而叹息过后,仿佛有一个巨人跌跌撞撞又重新站起,满血复活,屹立天地。可还没等我缓过神来,第四乐章引子与赋格又带我走进一个迷宫,那复杂艰深的三声部赋格不为听众而写,不为演奏者而写,只为听不见声音的他记录下内心梦幻般的谵语。
我不禁释然了许多,乐圣内心尚且如此挣扎,在无声世界里孤独地自省,艰难地疗愈,却仍散发着不熄的光热。我理当吸收这充溢着力之美的音乐能量,鼓足勇气,好好生活。
如今我已到了贝多芬尚未抵达的年纪。十多年来,我反复聆听他的晚期钢琴奏鸣曲和六首弦乐四重奏,以及《庄严弥撒》,还经常重温年轻时草草一听的第四、第七、第八交响曲及五首钢琴协奏曲。
我常常在买菜途中轻轻哼唱《第三钢琴协奏曲》第一乐章,走着走着便觉脚底生风。我听着第三乐章那胜利的欢歌洗菜切菜下锅一气呵成。
在溪边河岸散步,看云卷云舒,我脑海中会响起《第四钢琴协奏曲》第一乐章,它通过钢琴与乐队的对话乃至争辩,令自然万物澄明舒朗,散发出人性的光芒。
《第五钢琴协奏曲(皇帝)》则陪伴我午睡,在第一乐章雄壮威武的主题转入抒情主题时我会犯起迷糊,通常在优美如歌的第二乐章响起时进入小憩,当第三乐章欢快胜利的主题响起时我又醒来,心情总不会太差。
我时常想,贝多芬真的扼住命运的咽喉了吗?命运的咽喉真的是人能够扼住的吗?
他应该是最终与命运和解了。耳聋已不可逆,他只能坦然接受,在无声世界里聆听内心的声音,再把这声音谱成乐曲奏响人间。他孤身一人,唯有音乐。音乐令他无视命运,引领他灵魂升华,音乐更是他对死亡的抵抗。
他的最后一首钢琴奏鸣曲《第三十二号钢琴奏鸣曲》(Op.111)只有两个乐章,打破了传统奏鸣曲三或四乐章的结构。托马斯·曼的小说《浮士德博士》中曾讨论这部作品,将其视为“告别艺术”的象征。阿多诺认为Op.111代表了贝多芬对生命终极问题的思考。它不仅是贝多芬钢琴奏鸣曲的巅峰之作,更是西方音乐史上最深邃的作品之一。
它以最精简的形式,承载了最广阔的精神世界——从尘世的挣扎到灵魂的飞升,堪称“钢琴上的《第九交响曲》”。
聆听这部作品,你会从最初的纠结、焦虑到渐渐放松,而越临近结尾则越感到心胸开阔,那欲摧毁一切的满天乌云和狂风暴雨渐渐停歇,树叶滴着水,水珠上映出重现的日光。
这不正是苏轼那首著名的《定风波》所描绘的画面——“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贝多芬如是说。
斯特拉文斯基1922年说:“我厌恶贝多芬!”那年他40岁。40年后,他又说:“我在贝多芬的音乐中找到了新的喜悦。”
对我来说,巴赫是半人半神,莫扎特是半人半“童”,贝多芬却是一个人,一个伟大的普通人。
他的音乐是力之美的化身,他的不幸与痛苦令他的作品具有强大的共情力。他品德上的瑕疵在音乐中得到弥补,也让我等凡人相信乐圣可以被平视。他的音乐来自人间,却可以引领我的心灵脱离尘世,抵达彼岸——哪怕只有一首乐曲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