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正亭
大约60年前，老作家艾煊写过一个名篇《碧螺春汛》。我非常喜欢艾老的文风，尤其是他用的这个“汛”字，让我对他达到了崇敬的程度。
我的老家在洞庭东山，每年我都会到东山亲戚家拿些果子，送别的时候，亲戚总会把“汛”字挂在嘴边。比如枇杷时节我去东山取枇杷，东山亲戚会说“杨梅汛再来啊”。取杨梅时，东山亲戚又说，“橘子汛你再来”。我一开始不理解，艾煊老师为什么把采摘碧螺春的时节称作汛，也不明白东山人为什么把各种小水果上市时节称作汛。
有件事情给了我启发。我去东山，每每是沿着太湖开车的，开到环太湖路上，过往车辆不多时，我总忍不住要停下车，在太湖边走一段，看芦苇青青，听太湖歌唱，一波一波的太湖水从远处向岸边涌来，拍岸时发出“啪啪”的声响，并有水花飞溅。我渐渐就理解了“汛”，汛是太湖的水波，是太湖的排浪。只有在太湖边生活的果农、茶农，才会说出这个“汛”字，只有到了太湖深处，才能真正理解这个“汛”字。
于是我写文章也常用这个“汛”。江南春天的第一个花汛来自梅花。在这之前的十天半月，往往有人在微信上发布消息，说梅花开了，晒出的图却是腊梅。我几乎每年都要写一篇短文，强调“腊梅不是梅”。腊梅之腊，也可以写作蜡，腊月里开的那朵金色小花便是腊梅，它同春天开的梅花完全是两回事，甚至它们不是一个爹娘生的：腊梅属腊梅科、腊梅属，而梅花为蔷薇科、李属。
苏州人赏梅有三个点位，首屈一指便是古典园林狮子林。狮子林始建于元代，建园时山坡有一株宋梅，园主为了保护它，就依坡而筑，建了一座赏梅阁。狮子林赏梅有一个特点，便是可以赏到劈梅，每年狮子林的梅花展广告都写“劈梅展”。何为劈梅？果农要把年纪太大的老梅树砍了、挖了，留出空间种植青年树苗，老一辈的园艺工作者便把老梅根桩扛回家，劈掉一半实施嫁接，就有了独树一帜的劈梅盆景，成为苏派盆景的重要之作。
江南春天的第二个花汛是兰花汛。兰花是个大家族，有春兰、蕙兰、建兰、寒兰、墨兰等，一年四季开不停。春兰最雅，称国兰；春兰最香，王者之香。这时候，苏州沧浪亭会发布兰展信息，邀请苏州各路养兰高手集中展示作品。兰是“四雅”（兰、菊、水仙、菖蒲）之首，历来是文人最爱，苏州兰花出名，是因为从前有许多名门望族如顾家、贝家等，都曾选出以家族命名的兰花品种。
这里有个知识需要普及：兰花只能说“选”，不能说“育”。从前，浙江兰农从大山里挖到一担带花苞的兰草，他们首先送到大户人家、养兰高手家中，一般的春兰称“下山兰”，高手是不会要的，但这一担兰花的基本费用由他们家付，所以兰农愿意把兰草先往这些大户人家送。高手看过但没要的兰花，兰农便沿街叫卖，从前集中在沧浪亭前，形成了一年一度的“葑溪兰市”。如今这一兰界盛事已经恢复。朱德同志也是爱兰之人。上世纪50年代，他将十盆建兰和一册《兰谱》送到苏州，苏州园林局请沧浪亭精心奉养。至今这些兰花还在沧浪亭绽放。
农历二月十二为花朝节。这一天，虎丘花神庙要为百花过生日，背景音乐便是《生日歌》，祝百花生日快乐。这时节山花烂漫，百花绽放，有桃花、梨花、李花、杏花、樱花、海棠花等。张爱玲说，人生有三憾：鲥鱼多刺、海棠无香、《红楼梦》没写完。其实人应该满足。你看那红艳艳的贴梗海棠，像涨红脸的小女孩；那微微摇晃的垂丝海棠，像一挂挂小铃铛；那轻如薄翼的西府海棠，如粉色的漫天雪花，又如万千粉蝶飞舞。
海棠虽美，却还形不成汛。要说春花第三汛，应该是樱花汛。樱花也分两种，早樱和晚樱。早樱更美，单瓣花，淡粉色，花开满树，遮天蔽日，但花期较短。苏州赏樱最佳处是上方山国家森林公园。30多年前，那里建了一个中日友好园，日本友人种下一批早樱树。晚樱也美，重瓣、粉色偏深，也是满树花开，看的是沉稳，少的是飘逸。苏州人赏晚樱，喜欢去光福镇铜观音寺后山，那里的樱花林宛如森林。
这时节还会有一种春花形成花汛，那就是玉兰花。
玉兰花分两类，先开花、后长叶的有白玉兰、紫玉兰和二乔玉兰。二乔其实是白玉兰和紫玉兰嫁接的产物，开花粉红色，比她父母更娇美。白玉兰是上海市的市花，苏州人则称其为苦玉兰。这三种玉兰，在苏州各园林景点都有栽种，双塔和网师园里的最为出彩。但苏州玉兰成汛是在街头。十梓街有一段行道树是白玉兰。每逢花开，许多老百姓专程来此打卡。玉兰的另一类叫广玉兰，初夏时节，广玉兰花在浓密绿叶中绽开，但它是构不成汛的，只有馋嘴的苏州人感兴趣，采了广玉兰花，用花瓣做一道美食，叫玉兰片。
春季江南还能构成花汛的还有两波，一波是山茶。苏州园林里有几处赏山茶花佳处，如拙政园的十八曼陀罗花馆。曼陀罗花就是山茶花，拙政园最早栽有十八株山茶花，春日园主邀朋友在此赏花，最精彩的品种是宝珠山茶和十八学士。如今此景还在。另一处是留园的“古木交柯”，一株古柏与一株红山茶盘桓相交，每年花开时游人如织。留园有山茶200余种，每年春季举办山茶展，可以见到一些稀有的山茶品种，如开在广西大山里、有“山茶大熊猫”之誉的金茶花。这几年山茶汛里，还有一处新的打卡点，那就是沧浪亭的一株百年美人茶，花单瓣、粉色，花开成千上万。近十年间，山茶在江南已经大众化了，很多新筑马路的行道树都选山茶，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谷雨三朝赏牡丹。谷雨是春季六个节气中的最后一个。谷雨象征着春之尾。牡丹便是春季的最后一个花汛。牡丹花谢，还有一花要开，那就是芍药。芍药花又称殿春花，它紧随牡丹而开。殿者，随后也。芍药花是春之尾开的春花，也可以称是最后的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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