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农家客厅，正中挂着一个大大的红“囍”，两旁是一副对联：“姬子彭年，苏才郭福”，笔力雄健，是代销店老先生张大海的笔意。我乍参加表弟的婚礼，就被这场景所吸引。

那是四十年前的事儿了，收到了妻子表弟的婚礼请柬，我们举家前往致贺吃喜酒。那时交通不发达，坐了半天的火车和长途汽车，到镇上已经是下昼时光，新郎官摇着一条木船守候在镇河边上，接到我们后便解缆撑篙，熟练地摇橹行船。一个多小时的水路，皆是清波粼粼的小河，在河滩石级上洗衣汰菜的妇人跟新郎官打着招呼，讨吃喜糖，新郎官随手从口袋抓上一把，抛向她们，引出一串爽朗动听的笑声。

到了新郎官家，那喜字和喜联便一下攫住了我的神思。如此古意盎然，期冀着新婚人家如姬昌（周文王）那样子孙满堂、像彭祖那样长命百岁，像苏东坡那样才华横溢，像郭子仪那样福气绵长。晚饭甚是丰盛，这是乡村的习俗，吃喜酒得前三后三，也就是谁家办喜事，乡里乡亲随了份子后吃喜酒要吃好几天。吃过晚饭喝喜茶，这时新郎官走到我和我的内弟旁，若有所求，结结巴巴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

“两位阿……阿哥，明……明朝随我一……一道去接……接新娘子吧。”

我脑中闪过一念：表弟是想请我们作他的傧相呢，遂与内弟交换个眼色，认真点了点头：“好，好的，这是给我们面子啦。”

“不不不，是……是两位阿哥给……给我面子，你们是……是城里人，工作好，又……又穿得体……体面……”

我于是明白，表弟在乎我们去接新娘子多有面子哩。

一宿无话，翌日天明就簇拥着新郎官登上了接亲的喜船。一条普通的农船早已装饰得花团锦簇，穿了双跳板，四位壮汉分别掌橹扯绷，动力足足的。舱里坐着一个小型的乐队班子，几个乐手分别操琴吹笛及敲锣打鼓，新郎西装革履站在船头，我等傧相喜客就坐在舱里空隙处。岸上几声爆仗和一阵鞭炮炸响，江南丝竹便吹打起来，摇船执篙的壮汉们一个唿哨，船只就离开驳岸，驶入村河，在两岸乡亲们齐声鼓掌喝彩的欢声中“嗖嗖嗖”地驶出了村子。

新娘家就在隔壁村子，不足半个钟头即达，可喜船偏生要远兜远转地绕了一条河又一条河，穿行一座桥又一座桥，吸引得河道两岸的乡亲皆聚到河畔或桥上观望热闹。绕了个把钟头，终于到了新娘家的河滩，一眼看到河埠上摆满了新娘家的嫁妆，箱子盆桶油漆锃亮，被毯等细软绚丽，还有电风扇缝纫机之类，是那个年代的顶流配备，可见江南水乡农村的殷实富足。

新娘家的众多亲属到岸边把新郎和我等傧相延请进屋。看到客厅正中一张八仙桌摆满了小吃、水果及香烟。我等依序入座，立时有人前来点烟、递食品，未几，几个妇人从内屋端来了热气腾腾的红糖桂圆水潽鸡蛋。

我等正享用甜蜜丰盛，兀地听到了一阵“嘤嘤”的啼哭，放下饭碗循声而望，竟是从里屋一个房间发出的。有识之者悄声道：“哎呀呀，这是‘哭浴’呀。”往昔，新娘临上花轿或喜船前须由其母亲为之洗浴，而后穿着打扮。洗浴时新娘务必要哭，以示对娘家的依依不舍、对母亲的养育之情恋恋感恩。与此同时，前来的新郎须在新娘洗浴的房门外一一许诺，婚后会待新娘百般的好，千般的依顺。唯如此，新娘才泪止停哭。此时，新郎的劝哭听得清晰，他在房门外大声许诺着：“我会待你好的，我会待你好的……”终于哭声停了，好一会儿新娘穿戴一新出现在众人面前，审视之，双眼红肿着，越发楚楚动人。

新娘的娘舅及时抢先一步，抱起了新娘，向河滩的喜船停歇处跑去，一面有人上前将新娘的鞋子除去，到了河埠，新郎家的人及时将一双新鞋放到了新娘的面前，新娘穿上新鞋，方始顺着跳板走到了船上，这样的做法也是婚俗之一。

又是一番爆仗和鞭炮，喜船上乐声大作，几位摇船的壮汉使出浑身解数，摇起了快船，两岸看热闹者齐声鼓掌喝彩，令掌橹和扯绷者越发卖力，船几乎跳出水面，腾空而起，“飒飒飒”飞窜，新郎新娘并肩而立，频频向乡亲们挥手致意。

作为傧相，我目睹了这一情景，觉得比如今名车成串，阔气豪华的婚礼有趣味得多。